五千米下的黑暗,此刻比任何时刻都更加粘稠,更加充满恶意。深潜器“潜渊”如同一只受伤的甲虫,瘫在陡峭的海底斜坡上,外部装甲在刚才的粗暴回归中留下了几道扭曲的凹痕和擦伤,所幸没有破裂。舱内,紧急照明提供着有限的光亮,映照着三张紧绷的脸。
锚链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速跳动,试图从受损的系统中榨取出最后一点功能。“主动声呐损坏,被动声呐阵列部分失灵……只能捕捉到近距离的动静。外部能量监测仪还能用,那个跃迁信号源……距离我们大约一百一十五海里,静止不动了。它在观察。”
一百一十五海里。对于能够撕裂空间的存在,这个距离意味着它随时可以出现在他们头顶,或者直接出现在深潜器内部。但“清道夫”没有动。这种静止,比直接的攻击更让人心悸。
“它在评估。”陈启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似乎在感知着什么。他左眼的状态异常稳定,但正因如此,他对外界规则层面变化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敏锐。“我们离开又回来,身上带着‘源海’的气息,还有……‘种子’的印记。这对它来说,是全新的变量。它在分析这个变量的威胁等级,以及……价值。”
“价值?”林瑶皱眉。
“那份诊断报告里提到,系统有关于重新融合‘诺德萨’的提议。”陈启睁开眼睛,眼底深处那点星云微光平静地旋转着,“而我现在,可能是最接近完整‘诺德萨’概念的载体。对它背后的系统而言,活着的我,可能比死去的我更有‘研究’价值。这也是为什么上次在基地,它最后没有直接摧毁我们,而是试图标记和捕获。”
“所以它现在按兵不动,是想确认我的状态,确认‘种子’印记的活性,然后……制定最合适的‘捕获’方案?”陈启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这个推断让舱内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度。他们从“源海”带回的不是简单的生路,还可能是一个更诱人的“饵”。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林瑶的声音斩钉截铁,“深潜器状态如何?还有移动能力吗?”
“主推进器受损,输出功率只剩百分之三十。但静默推进器和姿态调节器还能工作,可以进行低速、隐蔽的移动。”锚链报告,“问题是去哪?海面?且不说上浮过程漫长,极易被锁定;就算到了海面,在‘清道夫’的规则干扰和全球监控下,我们也无处可逃。其他方向……这片海底地形复杂,但同样在它的感知范围内。”
“去热液喷口群的中心区域。”陈启忽然开口,目光投向观察窗外那如同地狱烟囱般喷发着炽热黑烟和有毒物质的海底奇观。
“那里?”锚链不解,“高温、强酸、剧烈的水流和地质活动,环境极端,深潜器的外壳可能承受不住持续的高温腐蚀和冲击。”
“正是因为环境极端。”陈启解释道,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控制台边缘,“剧烈的能量活动、混乱的物理化学过程、以及海底地质本身蕴含的复杂辐射和磁场……这些都会形成天然的‘背景噪音’,干扰精确的规则感知和能量追踪。‘清道夫’的力量再强,其探测手段也不可能完全无视物理规律。躲进那片‘噪音’里,就像躲进暴风雨中,虽然危险,却能增加它锁定我们的难度,为我们争取时间。”
林瑶迅速权衡。留在原地是明确的靶子,缓慢上浮是自寻死路。躲入极端环境固然危险,但或许是唯一可能扰乱猎手视线的办法。而且,陈启左眼的新状态,或许能更好地帮助他们应对那里的恶劣环境。
“执行。目标:三号大型喷口群边缘,利用喷发间歇和地质结构掩护,低速接近。锚链,你来操控,避开最活跃的喷口和热液柱。陈启,随时监测外部规则扰动变化,预警任何异常接近。”林瑶快速下令。
“明白。”锚链深吸一口气,双手稳稳握住操控杆。深潜器尾部的静默推进器发出极其低沉的嗡鸣,推动着这艘伤痕累累的金属造物,如同海底的盲虾,开始缓慢而艰难地向着那片不断喷吐着死亡与生机(对极端微生物而言)的热液区域挪动。
移动过程异常煎熬。外部摄像头捕捉到的画面如同末日景象:巨大的黑色烟柱从海底裂缝中冲天而起,夹杂着闪闪发光的金属硫化物颗粒;灼热的海水(超过350摄氏度)与冰冷的海水混合,产生剧烈的对流和气泡;奇形怪状、适应了极端环境的管虫、盲虾和细菌垫在喷口边缘形成诡异的生态圈。深潜器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些区域,外壳不时传来高温水流冲击和细小硬物刮擦的声响,监测屏上外部温度读数时而飙升至危险区域,时而又迅速回落。
陈启闭目凝神,将感知扩展到最大。在“源海”中获得的知识和左眼力量的稳定,让他对周围环境的“理解”达到了新的层次。他不仅能“看到”能量流动,还能隐约感知到物质结构在高温高压下的应力变化、水流的细微涡旋,甚至那些极端生命体散发出的、极其微弱但独特的生物能量场。这些信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极度复杂且动态的“环境地图”,帮助他指引锚链避开最危险的隐形陷阱——比如即将崩塌的烟囱结构,或者隐藏的高温激流。
“左舷十五度,水流异常湍急,下方有地质薄弱点……绕开。”
“前方烟柱间歇期大约还有四十秒,加速通过其侧面阴影区。”
他的指引简洁而精准,仿佛对这片地狱般的环境了如指掌。锚链全神贯注地执行,额角汗珠滚落。林瑶则紧盯着所有监控数据,同时警惕着任何可能来自“清道夫”的异动。
时间在高度紧张和恶劣环境的双重压迫下缓慢流逝。他们逐渐深入喷口群边缘,周围的光线被翻腾的沉积物和黑烟遮蔽,能见度几乎为零,只能依靠声呐和陈启的感知来导航。外部规则的“背景噪音”确实强烈到了令人不适的程度,深潜器内部的仪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干扰,读数飘忽不定。
“那个跃迁信号……有变化吗?”林瑶问。
锚链看了看能量监测仪,上面代表“清道夫”的信号源依旧停留在原地,但信号的“强度”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周期性的起伏。“信号还在,强度……在轻微波动,但没有接近的迹象。它可能真的被这里的混乱环境干扰了精确锁定,或者在耐心等待我们离开这片区域?”
“不要放松警惕。”林瑶提醒。她不相信“清道夫”会如此轻易放弃。
就在深潜器成功躲进一处巨大的、由冷却凝固的硫化物构成的礁石后方,获得片刻喘息时,异变突生!
不是来自外部威胁,而是来自深潜器内部!
一直平稳运行的生命维持系统,其空气循环泵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卡涩声,随即转速急剧下降!舱内的氧气含量读数开始缓慢但持续地降低,二氧化碳浓度则开始上升!
“怎么回事?!”林瑶立刻检查。
“是高温和硫化物微粒腐蚀!循环泵的进气滤网和部分管路被堵塞、侵蚀了!”锚链快速排查故障,脸色难看,“备用系统可以启动,但功率只能维持基础需求,而且……滤网堵塞是个持续过程,我们在这里待得越久,情况会越糟。”
他们躲进了掩体,却也走进了一个缓慢窒息的牢笼。
“清道夫”或许无法立刻精确定位他们,但它似乎有足够的耐心。它可以等待,等待这片极端环境慢慢削弱他们,或者逼迫他们离开这个相对安全的“噪音”区。
深海博弈,陷入了僵局。猎手在风暴外徘徊,而猎物躲藏的洞穴,空气正在渐渐稀薄。
陈启缓缓睁开眼睛,看向那片不断喷发的、象征着死亡也蕴含着狂暴能量的热液喷口,又看了看监测屏幕上不断下降的氧气读数。
“也许……”他低声道,左眼的星云微光微微流转,“我们不该只想着躲藏。”
林瑶和锚链看向他。
“种子需要土壤。而这片充满狂暴原始能量的地方……算不算一种……特别的‘土壤’?”陈启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我们或许可以……不止是躲避。”
他有一个极其冒险的想法。一个利用环境,甚至……利用“清道夫”本身规则的想法。
但前提是,他们必须撑到有足够的时间去尝试,并且,祈祷猎手的耐心,不会比他们衰竭的氧气更快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