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纸上,墨迹已经干了。
那是一张白色的宣纸,边角有点发黄。它平平地铺在木桌上。光线从窗外照进来,落在纸的一角。纸上写着几个字:“诗不死,人已远。”字是楷书,写得有力。
刘斌坐在茅屋前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支笔。这支笔是他十年前自己做的,笔杆被手磨得很光滑。上面有一道道小刻痕,每一道都记着一件事——一场仗,一个选择,一段忘不掉的记忆。他用手指慢慢摸着这些痕迹,没有说话。
风吹了一下。
风从林子里吹过来,带起几片落叶,也吹动了桌上的纸。纸轻轻翻了一下,发出“沙”的一声。刘斌没抬头,也没去按住它。他知道这风不是普通的风。十年来,每次要出事之前,风总会先来。
书院里传来读书声。
一群学生站在院子里,穿着灰蓝色的布衣,排成队,齐声念《正气歌》。声音很响,也很整齐。可刘斌听着,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他们读的是“天地有正气”,可语气里没有感情,也没有痛,只有背书的感觉。他们是为了考试,为了当官才念的。
这首诗是怎么来的?他们不知道。
十年前那一夜,敌人攻破城池,书院里的三百师生不肯投降,一起点火自焚。火光冲天的时候,刘斌站在废墟上,用血当墨,在墙上写下这首诗。每一个字都是用命换来的。那时的风带着烧焦的味道和哭声,吹得人睁不开眼。
现在呢?
这些孩子吃得饱,穿得暖,嘴里念着先人的诗句,却不知道“正气”有多重。他们把诗当成工具,把文章当成升官的路子。
刘斌闭上了眼睛。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很慢,很稳。他已经很久没有动过情绪了。那一战之后,他就进了这座山里的书院,不再出门,不再见人,也不再写真正的诗。他只教课,只改作业,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学生来了又走。
但他知道,太平只是表面。
真正的问题不在战场上,而在人心。
一个小男孩跑进来,手里抱着一叠纸。他是新来的童子,姓陈,十三岁,长得清秀,眼神亮。他小心地把纸放在桌上,低头说:“山长,这是今天送来的文书,刚到的。”
刘斌睁开眼,点了点头,看向那堆纸。
纸不一样:有的薄,像南方的麻纸;有的厚,像北方的粗纸;还有几张金边的,一看就是朝廷送来的。它们堆在一起,像一个小世界,装着各种人的想法和野心。
他拿起最上面那份。
是北境的急报。
字写得很乱,墨色深浅不一,应该是匆忙写的。内容很短,但吓人:三个村子接连失火,火不是人放的。村民逃出来后说,半夜听到山里传来歌声,调子老,词听不懂,听了会头晕。更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村里的孩子都做了同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衣人站在火中,手里拿着一支燃烧的笔,在空中写字。
刘斌皱了下眉。
他又打开第二份。
南方有个叫“诗判官”的人,四十多岁,脸阴沉,行为古怪。他带着十几个徒弟到处走,专门去私塾、书院、文会。谁不服他,他就骂人家写的是歪诗。轻的罚跪、烧稿子,重的拿铁尺打手,逼人喝墨水。已经有七个人受伤,三人疯了。
这个“诗判官”腰上挂着一块铜牌,上面刻着八个字:“奉刘斌遗训,肃清歪诗”。
刘斌冷笑了一声,敲了敲桌子。
“我的‘遗训’?”他低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他从来没说过这种话。他只说过“诗要真诚,不能浮夸”,说过“文章要有意义,不能当玩具”。可没想到,这些话被人拿来当借口,去伤人。诗本该是光,现在却被做成刀。
他翻开第三份。
是朝廷来的信。
礼部尚书亲笔写的,语气很恭敬。信里说,皇帝感激刘斌振兴文化,决定封他为“文宗”,地位很高,赏他房子、田地、仪仗队,还让他子孙直接进国子监。信后面附了一张单子,列了三十六个大臣的名字,每人问一个问题,比如:“怎么靠写诗通天地?”“诗能不能让人长寿?”“写诗能不能呼风唤雨?”
刘斌看完,一句话也没说。
烛光照着他,他的眼神冷了下来。
这些人以为诗是什么?是修仙的法术?是治病的药?还是长生的秘密?
他们根本不明白。
诗不是工具,不是权力,也不是升官发财的路。诗是人在最难的时候喊出来的话,是对真相的最后一眼。它是自由的,也是危险的。一旦被控制,被利用,它就会变坏,变成毒。
他放下信,坐了很久。
小男孩站在旁边,不敢出声。他知道山长平时不爱说话,但每次看外面的信,都会这样沉默。
过了好久,小男孩小声问:“山长……要回信吗?”
“不回。”他说,声音很平静。
“其他的都烧掉,留北境那份。”
小男孩愣住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拒绝皇帝,就是抗旨;不管地方的事,会让官员不满;放着“诗判官”不管,会有更多人受害。但他也知道,山长不会做没理由的事。
他应了一声,抱起其他文书,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回头说:“可是……礼部那边,至少给个回话吧?不然容易得罪人。”
刘斌看着远处的藏书阁。
夕阳照在楼顶上,闪闪发光。他知道那里不只有书,还有被藏起来的历史,有些东西不该被打开。
“得罪人?”他淡淡地说,“我早就得罪完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真在乎诗的人,不会问我怎么得权;真懂诗的人,也不会拿它去打人。”
小男孩没说话,低头走了。
太阳下山了,读书声停了。
学生们陆续散开,有的讨论功课,有的笑闹着说起谁被罚抄书。对他们来说,生活是安稳的,未来看得见。
一个少年路过茅屋,看见刘斌还坐在那儿,影子拉得长长的,孤零零的。他想打招呼,却被朋友拉住:“别吵他,听说他杀过几百人。”
这话飘进刘斌耳朵里。
他没反应,眼皮都没动一下。
杀过几百人?
何止。
那一战,他一个人执笔,用诗当剑,发动“文枢共鸣”,设下“音律幻阵”,让敌军三千人互相残杀。血流成河,尸体堆成山。那一夜,天黑了,星星掉了,月亮都红了。
他从不为此骄傲。
因为他知道,当诗变成武器,它就开始坏了。
天黑了,灯亮了。
油灯在屋里晃着。刘斌站起来,走向藏书阁。
藏书阁有三层。底层放经史子集,中层放杂书,顶层是禁书区,只有山长能进。他推开木门,穿过书架,走到角落,蹲下身,掀开一块松地板,拿出一本小册子。
封面没名字,只写了三个红字:“异闻录”。
这是他十年来偷偷收集的奇事记录。不是官方的,也不是传言,而是隐士、道士、守陵人、士兵悄悄送来的。内容听起来荒唐,但常常是真的。
他坐下,翻开第一页。
——陇西有孩子集体梦游,醒来后都在墙上写一句诗:“月堕黄泉夜不晓”。查过发现,这些孩子的祖辈都参加过十年前的大战,有人死在敌军手里。
——东海有个渔村发现一艘空船,船上七盏灯,灯芯是人发编的,烧着蓝火。渔民靠近时,听见船里有人低声念一首失传百年的《招魂赋》。
——京城一家书斋夜里传出琴声,邻居去看,发现店主死了,手里握笔,纸上只有一个字:“止”,墨还没干。查出他死前吃了含“忘忧草”的茶点,那种草会致幻,引发“诗魇”。
刘斌一页页看下去,脸色越来越沉。
这些事以前零星出现,他也当是巧合。但这半年越来越多,而且都有共同点:只要和“诗”“音”“字”“梦”有关,几乎都跟十年前那场战争有关。
他合上册子,走到窗边。
月亮出来了,照着院子。那棵老槐树有一百年了,枝干弯弯曲曲,影子在地上晃,像在写字。
十年前大战结束后,大家都说太平了。
立了碑,纪念英雄;重建书院,恢复教学;连敌人的尸骨都被挖出来烧掉。史书写着:“逆贼伏诛,文脉重光。”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没死。
“音律幻阵”不是一个人能做的。
那种能用诗句让人产生幻觉、控制人心的技术,需要很多年研究,很多人参与。背后一定有一个组织,一直在研究“诗的力量”。
“葬歌之喉”也不是一人之力。
那是敌军统帅最后的招数——用万人献祭,凝聚怨恨,写出一首“反诗”,差点毁掉整个战场。如果不是刘斌用自己的精魄打断仪式,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他的名字成了符号。
有人用它做好事——偏远村子建“刘公学堂”,教正统诗歌;更多人用它做坏事——打着“净化文坛”的旗号,打压别人,制造冤案。
诗一旦变成权力的工具,离毁灭就不远了。
他走出藏书阁,往住处走。
夜风凉,山路静。忽然,前面传来说话声。
两个年轻老师并肩走着,穿儒袍,二十多岁,是书院的新讲师。他们低声交谈。
“你听说了吗?外面传《承光纪事》里藏着‘文枢’的秘密?”一人问。
“不止传说。”另一人压低声音,“有人说只要读懂第一句,就能掌控天下诗歌,让所有诗听命。西域三国已经派使者来了,就想见山长,求一句真话。”
“胡说!那本书只是山长早年的战史笔记,哪有这么神?”
“可你不知道吧?前天有个老道在街上大喊:‘文枢将醒,诗劫将至!’说完就吐血死了,手里攥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承光纪事》的第一句——‘烽火照残卷,一笔断山河’。”
两人说着,看到前面有人,立刻闭嘴。
刘斌走过来,脸色平静。
“你们继续。”他说。
一人犹豫一下,开口:“我们在聊……外面传的那个说法,《承光纪事》的秘密。”
“谁传的?”刘斌问。
“不知道。但这话已经传到西域,据说有三个使团在路上,专门来见您。”
刘斌冷笑:“我不是钥匙,诗也不是锁。”
两人说不出话,赶紧走了。
刘斌回到茅屋,点灯坐下。
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放着空白宣纸。他抽出一张,蘸墨提笔。
笔尖悬在纸上,微微抖。
他知道写什么都难改变现实。
真相太重,压不住;谎言太多,挡不完。一个人再强,也拦不住人心变坏。就像河水,堤坝再高,也会决口。
他闭上眼,想起十年前的画面——
书院着火,师父倒在血里,手里还抓着半本书;弟子们手拉手走进火海,齐声念《正气歌》;他站在最高处,面对敌军首领,写下最强的一首诗——《焚书行》。
那一夜,他明白了诗的真正力量。
不是美化现实,不是拍马屁,而是直面黑暗,唤醒人心中的勇气和良知。
而现在……
外面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很稳,落地无声,显然是练过功夫的人。不是学生,也不是常来的人。脚步慢,有目的,好像知道他在里面。
敲门,两下。
“刘先生。”男人的声音,低哑,“我能进来吗?”
刘斌不动。
“我知道你不信外人。但我带来一样东西,你可能想看。”
屋里很静。
灯芯“啪”地爆了个火花。
“什么?”刘斌终于开口。
“一块残碑。上面刻着半首诗。和你十年前写的那首,结尾一样。”
刘斌慢慢起身,走到门边。
握住门闩,停了一下,猛地拉开。
门外站着一个灰袍男人,瘦,脸冷。右眼角到下巴有一道疤,像是被刀划的。他怀里抱着一块石头,边缘焦黑,满是裂纹,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
他递出石头。
刘斌接过,低头看。
碑裂了,但还能看清。上面刻着几行诗,字迹熟悉。尤其是最后半句:
“……风不止,魂难安。”
这是他当年《焚书行》的倒数第二句!
这首诗他只写过一次,在书院废墟上,用血写的,写完就烧了。没有抄本,没人见过。
现在这块碑出现了。
还是从北境失火的村子来的?
刘斌的手收紧,指节发白。
他懂那种感觉。
诗还没写完,但它已经开始找人了。
就像血引来虫,光引来蛾,真正的诗也会唤醒不该醒的东西。它像活的一样,躲在语言里,等时机成熟。
他把碑放在桌上,看着来人。
“你从哪来的?”
“北境。那个失火的村子。我们从地下挖出九块石片,拼成一首诗。但最后一句……还没出现。”
刘斌瞳孔一缩。
“一共找到几句?”
“八句。前七句和你写的完全一样。第八句改了一个字——多了个‘血’字。”
他掏出一张拓片,铺在桌上。
刘斌低头看。
原句是:“孤身踏火向苍茫”,现在变成:“孤身踏火血苍茫”。
一字不同,意思变了。前面是勇敢前行,后面是充满杀意。
“谁改的?”刘斌问。
“不知道。但我们发现,只要有人读这首诗,村里的孩子就会昏睡,醒来后反复说最后一句没出现的词。有人录音,比对后发音像古越语的‘归墟’。”
刘斌沉默。
“归墟”——传说中万物终结的地方,也是诗灵最终归宿。
他突然明白:这首诗正在自己变化。
它不再属于他,而是在找新的写诗人。
“你还找到别的?”他盯着对方。
灰袍男点头,声音更低:“第九块石片背面,有个名字。”
“谁?”
“顾昭。”
这个名字像雷劈进脑海。
刘斌猛地抬头,眼里第一次有了波动。
顾昭……是他当年最信任的副手,唯一懂“诗阵推演”的人。十年前那战,顾昭负责结界,却在关键时刻失踪,生死不明。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现在,他的名字出现在石片上?
“他在哪儿?”刘斌问。
“不知道。但我们发现,石片的位置,正好组成一个古老的‘诗引阵’。如果我没猜错……”男人顿了顿,“他是想让你写完那首诗。”
刘斌看着残碑,很久没说话。
他知道,只要写下最后一句,就会再次启动“文枢共鸣”。那种力量,能震动山河,也可能带来灾难。
可如果不写……
诗会自己找人。
下一个写诗的人,可能控制不了它。
窗外,月光照满院子。
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移动,像在写一个“启”字。
刘斌终于提起笔,蘸满墨。
落笔前,他低声说:
“告诉所有人……诗劫将至。”
然后,一笔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