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了,天还没亮。
刘斌走在山路上。脚踩在冻土上发出咔咔的响声。他穿着一件旧皮袄,领子已经磨破,袖口缝了几次。他的手腕上有道紫色的疤,是三年前留下的。
他胸口贴着一张皮纸,紧贴心脏的位置。这张纸很特别,是用一种叫“玄牝鹿”的动物内膜做的。上面写着一首残诗,字是用朱砂和骨灰调成的墨写的。现在这张纸一直在发热,热度传到他皮肤上,像一块烫人的铁片。
他知道这不是错觉。
这是《九章诗谶》在起反应。
七天前,第一句诗应验了,从那以后这纸就开始变热。一开始只是温温的,后来越来越烫。现在几乎没法忍受。每次心跳,纸就跟着发一次热,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天。
云慢慢散开,露出星星。北斗七星的位置变了,不再指向东边,而是歪向南方,像一把倒过来的勺子。北极星周围有一圈光晕,颜色从青变紫,又变成红色,像一只睁开的眼睛。
他小时候师父说过:“星斗乱走,天下要出大事。如果看到北斗倒挂,就会有诗劫。”
那时他不信,以为是老人讲的故事。现在他信了。
他继续往前走。
山路穿过一片枯树林。树枝上挂着霜,在月光下白白的。忽然地面轻轻一震。
不是地震那种晃动,也不是山崩的声音。这一震来自地下深处,像有人敲了下大地的骨头。村口的老树断了一根大枝,砸在屋顶上,惊飞了几只鸟。
几个孩子跑出来,光着脚站在雪地里,不冷。他们一起抬头看天,指着北方喊:
“星星倒着走!”
声音清脆,在清晨特别清楚。
刘斌没停下。他知道孩子们看不到真正的变化。他看见星辰移动的时候,有一根细细的“音丝”从天上落下,缠在北斗第七颗星上,像有人在宇宙尽头弹琴。
那是诗的力量。
是可以用语言影响天地的古老能力。
越往南走,怪事越多。
第三天傍晚,他到了南陵城外十里的一片荒地。这里原本是个驿站小镇,现在全是流民。破布、草棚连成一片,到处都是烟尘。井水变红的事已经传了半个月。最开始只是有点锈色,后来整口井都红了。喝了的人三天内吐血而死。
官府封了城门,说是防瘟疫,其实是怕人心乱。
可恐惧比病传得更快。
有人跪在地上磕头,额头出血,嘴里念:“神仙饶命,我不该偷听那首诗……”
一个女人抱着昏睡的孩子哭:“昨夜他突然坐起来背诗,谁都没教过他……背完就不醒了。”
还有个男人拿着菜刀守着半袋米,眼睛通红,吼:“谁敢抢我的粮,我就砍谁!”
眼看就要打起来,刘斌走进人群。
他个子不高,穿得普通,脸上有风吹日晒的痕迹。但他的眼睛很亮。他走过的地方,吵闹声渐渐小了。
一个老妇人突然站起来,手指着他胸口:“是你……那天你在枯井边,让水变清了。”
大家安静下来。
接着有人认出他:“真的是你!你是那个能止住诗劫的人!”
“求求你救救我们!”一个年轻妈妈扑过来,怀里孩子脸色发青,“我家娃昨晚开始背一首没人听过的诗,背完就睁着眼不睡,一直念‘魂归故里门不开’……”
“我男人去抢粮被打,现在不动了!”另一个男人哭喊,“大夫说他经脉断了,是因为听了墙外半夜飘来的吟诵声!”
声音越来越大,人群涌上来。有人拉他衣服,有人跪下磕头,小孩爬上木桩喊:“神仙来了!神仙来了!”
刘斌站上一块废弃的磨盘,举起双手。
掌心向外,动作稳重。
奇怪的是,所有人慢慢安静了。
他开口说话,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很清楚:“井水能清,地动能避,但你们得先稳住自己。抢粮伤人,只会让更多人流离失所。真正的灾祸还没来,要是现在就乱了心神,到时候谁都活不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人喊:“那你告诉我们,到底会发生什么?”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刘斌看着他们,一个个扫过去。他知道这些人不怕死,怕的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需要答案。
他说:“天会黑,星会乱,钟会自己响。但这不是天罚,是有人用诗引动天地之力。你们怕的不是天,是被人骗去互相残杀。”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展开念道:
“莫道天将倾,人心先不宁。
守望相助处,便是长安城。”
声音平稳,一句一句很清楚。
念完,他把纸贴在一根木杆上,用绳子绑好。
风吹着纸页哗哗响。
一开始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有个识字的老书生低声跟着念了一遍。然后一个孩子也念。再后来一个女人含泪读出来。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念这首诗。
奇迹发生了。
那个守米的男人犹豫很久,终于放下刀,把米袋放在地上:“我不抢了。咱们分着吃,撑到明天。”
另一个人也把柴拿出来给大家取暖。
一位老郎中主动给受伤的人包扎。几个年轻人组成巡逻队维持秩序。
两个时辰后,这个混乱的营地变得有秩序了。
但刘斌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这种平静经不起一次真正的灾难。只要再来一场地震,或者哪座城的钟再响一次,这些人还是会疯。
他悄悄离开,往西走去。
天快黑了,风吹着沙打在脸上。走了十几里,他来到一个废弃的驿站。墙塌了一半,屋顶漏雨,但还能挡风遮雨。他点燃油灯,屋里亮起昏黄的光。
他在桌上摊开一张羊皮地图。
这是他十年走出来的图,标了上百个古迹、灵穴、碑文的位置。现在有五个地方被红圈圈出:
断碑谷:北境深处,传说中上古诗人死去的地方,有九块断碑刻着残诗。
北境村庄:昨夜星象出问题的地方,村民做梦背诗,已有三人死亡。
南陵城:井水变红,百姓恐慌,官府封锁。
西陲边关:边境石碑最近出现新字,“门将开,诗当祭”,后来又多了一句“知者近矣”。
东山书院:中原三大文脉之一,藏书很多,现任山长懂预言之术。
刘斌看着五个点,手指慢慢移动,最后停在一个地方——
中州旧都。
那里曾是王朝中心,千年前毁于战火,现在只剩废墟。但他知道,那里藏着“诗核”。据《九章诗谶》记载:“九章归一,其应在都。”
他手里的皮纸又热了一些。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这首诗正在变成现实。每实现一句,下一章就来得更快。一旦第九章完成,天地规则可能被改写,万物都会被诗句控制,人心也会变成傀儡。
他闭眼调息,感受体内的力量流动。
忽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流浪汉,也不是野兽。是训练过的人走路的声音。
三个人出现在门口。他们穿褪色的青灰长袍,袖口绣着一朵小小的墨莲——那是“诗盟”旧部的标志。
左边那人背着药箱,脸瘦,眼神沉静,是医者裴仲;中间那人手里拿着黄符,眉心有疤,是制符师陆九渊;右边最年轻,腰间挂着信鸽笼,是传讯员陈默。
他们都是当年幸存下来的诗盟成员。十年前“诗狱之变”,三百人全部死去,只有他们因外出任务逃过一劫。这十年,他们一直等一个人回来——刘斌。
“大人。”裴仲拱手,“北境情况恶化。昨夜又有十二个孩子集体梦游,排成北斗七星的样子,齐声背第七章:‘人间有路通幽冥’。背完全部高烧昏迷,已有三人瞳孔扩散,叫不醒。”
陆九渊接话:“西陲石碑今天早上又变了。原来‘门将开,诗当祭’下面,多出四个字——‘知者近矣’。我让人拓了下来,这是副本。”
他递上一张符纸,墨迹还是湿的。
刘斌接过,盯着那四个字。
“知者近矣。”
他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冷笑。
他知道是谁写的。
那是他对敌人的回应。三天前,他在西陲石碑底下留下一句话:“诗非天命,人为而已。”现在对方看到了,还用这话回敬他。
这是对峙。
不再是单方面追查,而是两人之间的较量。
陈默低声说:“南陵这边,局势失控。商人囤粮,价格涨十倍。昨夜两伙人为半袋米打架,死了三人,伤七个。还有十几人因为夜里听到墙外有人吟诗,精神失常,说自己听见了亡者的声音。”
刘斌听完,沉默一会儿,转身走到桌前,提笔写下三条命令:
一、立刻派人盯紧五地,每半天报一次情况,不准耽误;
二、以这个驿站为中心,建临时避难所,收容流民,统一发物资,严防哄抢;
三、编通俗诗谣,用简单话说真相,贴出去,防止邪教骗人。
三人领命,迅速离开。
驿站又安静了。
刘斌独自坐在灯下,铺开一张新纸,蘸墨写字。
这不是为了流传,是为了对抗。
他知道,对方也在写诗。每一句都是咒语,每一个字都能改变规则。他必须用自己的诗,去抵消、干扰、阻止那最后一章的到来。
笔尖划纸,沙沙作响。
“钟未响九回,命不该就此休。
手中有寸光,便照一寸路。”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停了很久。
灯火摇晃,映出他疲惫却坚定的脸。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巡逻的人回来报告。
“大人,十里外的桥上,有个穿灰袍的人站了一夜,不说话也不走。天亮后消失了,桥栏上留下八个字。”
“什么字?”
“诗非天命,人为而已。”
刘斌握笔的手顿了一下。
这句话,正是他三天前留在西陲石碑底下的话。现在被人原样写回去,像是回应,也像对话。
他知道,有人在跟着他的节奏走。
但他分不清是敌是友。
也许是试探,也许是警告,也许……是召唤。
灯芯忽然爆了个火花,噼啪一声,火星落在纸上,烧出一个小洞,正好在“寸光”二字之间。
他吹灭灯,屋里黑了。
远处传来狗叫,很短,突然没了。
他坐着没动。
桌上的诗稿被风吹起一角,露出最后一行字:
持卷者当自问:汝愿为火种,抑或灰烬?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人冲进来,手里拿着刚收到的密报,脸色苍白。
“大人,东山书院那边……出事了。”
刘斌猛地站起来。
“说。”
那人喘着气:“昨夜子时,书院藏书阁莫名其妙起火,火很怪,只烧《诗经》和《乐府》相关的书,别的都没事。大火熄灭后,地上出现一行大字,是用灰写的——”
“什么字?”
“尔来何迟?”
刘斌瞳孔一缩。
这句话,只有一个人会说。
——他的师父。
可师父十年前就在断碑谷死了,尸骨都没留下。
难道……他还活着?
他立刻抓起地图,手指重重按在“东山书院”上。
不对。师父若真活着,为什么不直接见面?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留言?而且,这句话语气冷淡,不像重逢,倒像责备。
除非……
有人冒充师父。
或者,师父已经不是原来的师父。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通知裴仲、陆九渊、陈默,立刻集合所有人,准备出发。目标——东山书院。”
“是!”
那人转身要走。
刘斌又叫住他:“等等。再去一趟南陵的难民营,找那个背诗不醒的孩子,带他一起来。我要亲自看他脑子里的情况。”
“可是……他是病人,路上怕撑不住。”
“正因为他病得奇怪,才更要带来。”刘斌低声说,“如果我没猜错,他已经成了‘诗容器’。有人在用活人传递残章。”
那人点头离开。
刘斌站在窗前,看着漆黑的夜空。
北斗依旧偏移,北极星光晕还在。
他缓缓掏出那张发热的皮纸,轻轻摸着上面的字。
“师父……若您还在世间,请给我一点指引。这场诗劫,到底为什么发生?是谁在背后写诗?又是谁,想用诗掌控天地?”
没人回答。
只有风吹过破窗,吹动纸页,发出像叹息一样的声音。
两天后,黎明前最黑的时候。
一支六人小队悄悄来到东山书院外。
书院在山里,曾是学子向往的地方。现在大门紧闭,墙上长满藤蔓,匾额上的字都被盖住了。
空气中有焦味。
陆九渊蹲下,捡起一片烧焦的纸,闻了闻:“不是普通的火。这是‘焚言火’,专门烧文字。只烧有诗句的书,连书架都不伤。”
裴仲检查地面的灰痕,皱眉:“这行字——‘尔来何迟’——是高温瞬间熔化石粉形成的,不是事后写的。说明写字的人能在火中操控东西。”
陈默低声汇报:“书院的学生全不见了,厨房的饭还是热的,像是突然离开。没有打斗,也没有尸体。”
刘斌走进院子。
他看向藏书阁。
那是一座三层木楼,屋顶塌了,柱子黑了,只有一根主柱完好。柱子上刻着七个字:
第七章已启,余者待召。
他心里一震。
《九章诗谶》共九章,每一章对应一种异象。之前只知道前三章部分应验,现在对方竟公开说“第七章已启”,说明进度远超预期。
更可怕的是,“余者待召”意味着后面的章节可以通过仪式提前唤醒。
他快步走向后面的静思堂——那是山长讲课的地方。
推门进去,屋内整齐,茶杯还有温度。墙上挂一幅画,题诗被刮掉了,只剩白纸。
但在地板缝里,刘斌发现了一枚铜钱。
他捡起来仔细看。
正面是“永昌”年号,背面没有“通宝”,而是一行小篆:
诗成之日,万灵同声。
他忽然想起。
这是十年前师父临终前给他的信物之一。一共九枚,给了九个弟子,说是将来相认的凭证。
可现在,它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真的有人还活着?
他紧紧握住铜钱,像抓住一段被埋掉的过去。
这时,裴仲抱着那个南陵的孩子进来了。
孩子约十岁,脸色白,眼睛闭着,嘴唇微动,好像还在默念诗句。
刘斌让他躺下,解开衣领,看到脖子上有淡青色的纹路——这是诗力入侵身体的迹象。
他双手放在孩子额头上,慢慢输入自己的力量,探入孩子的意识。
一瞬间,他看到许多画面:
一座地下宫殿,墙上全是诗;
一口青铜大钟,挂在空中,钟身有裂痕;
一群灰袍人跪着,齐声念一首从未听过的新诗;
最后,一个背影转过身来——
那张脸……
是他自己。
刘斌猛地收回手,满身冷汗。
孩子仍在昏睡,但嘴里说出一句话:
“持卷者,即执笔人。”
全场寂静。
陆九渊喃喃道:“难道……这场诗劫,本来就是由‘持卷者’引起的?”
刘斌摇头:“不。我只是传承者,不是创造者。真正的执笔人,另有其人。”
他忽然想到什么,快步走出静思堂,来到后山禁地。
那里有个封闭多年的地窖,门口被大石堵住,上面贴满符箓。
他一掌劈去,符纸全碎。
推开石门,冷气扑面而来。
地窖深处,放着一口青铜棺。
棺盖上刻着一行字:
吾身虽死,诗魂不灭。若见此棺,请问三声:汝愿为火种,抑或灰烬?
刘斌跪下。
第一声:“师父,您是否还在这世间?”
没回应。
第二声:“这场诗劫,是否出自您的遗愿?”
还是沉默。
第三声,他声音发抖:“若您还有一点意识,请告诉我——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话音落下,棺内传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接着,棺盖缓缓裂开一道缝。
一只干枯的手伸出来,手里握着一页破纸。
刘斌接过。
纸上只有两行字:
“诗非救世方,亦非夺权刃。
唯惧愚者执之,以为天命。”
落款是——
李怀真。
正是他师父的名字。
刘斌双膝跪地,眼泪流下。
原来师父没真正死去,而是把自己的意识封存在诗棺里,用残魂守护最后的真相。
他终于明白了。
这场诗劫,不是天灾,也不是某个人的野心。
而是——诗本身觉醒了。
人类不断用诗沟通天地,借用规则,诗慢慢有了自己的意志。它想被传颂,想掌控秩序,甚至想取代天地规律。
而有人正在利用这一点,引导诗的力量为自己所用。
那个人,可能是诗人,可能是学者,也可能……曾是诗盟的一员。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
但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小心收好师父的遗书,站起来下令:
“所有人准备。三天后,我们去中州旧都。在那里,结束这一切。”
夜色渐退,东方发白。
风停了,雪也停了。
但天地间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