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陷落两日前,长沙督师行辕。
何腾蛟最终没能完全压下心中那股“有所作为”的冲动,以及对“忠贞营可能独揽救援岳州之功”的隐隐担忧。
陛下的严令“固守待援,切勿分兵”在他脑海中盘旋,却最终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刚愎与“需以督师之威临阵统筹”的念头压倒。
他召来总兵张先璧、黄朝宣。
“岳州危殆,马进忠求援甚急。陛下虽令固守,然救兵如救火,岂能坐视不理?”
何腾蛟一副忧国忧民、勇于任事的模样。
“本督决议,派你二人率精锐一万五千,即刻北进,驰援岳州!务必与堵抚院忠贞营取得联络,协同作战,稳固岳州防线,彰显朝廷军威!”
张先璧、黄朝宣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
他们并非不知兵,岳州距离长沙数百里,清军势大,这一万五千人孤军北上前景难料。
但何腾蛟是督师,积威之下,且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二人只得硬着头皮领命。
“督师,粮草辎重……”
黄朝宣试探问道。
“轻装疾进!所需粮秣,沿途州县筹措,或待与堵抚院会合后由其接济。”
何腾蛟大手一挥,显得有些急躁。
“速去准备,今日便要开拔!本督坐镇长沙,为尔等后援,调度全局!”
于是,就在岳州陷落前,一支由张先璧、黄朝宣统领的一万五千兵马。
打着“驰援岳州”的旗号,匆匆离开长沙,沿着官道向北迤逦而行。
队伍中虽有部分老兵,但更多的是被仓促集结、训练不足的士卒,士气本就不高,对前途更是茫然。
何腾蛟为了显示“决断”,甚至抽走了一部分长沙城防的骨干力量,使得长沙守备在他一意孤行下,反而被削弱了。
两日后,湘阴以北约六十里,汨罗江畔。
张先璧、黄朝宣的援军正在渡河。
队伍拉得很长,前后脱节,渡河效率低下,士卒怨声载道。
他们并不清楚岳州已经陷落,孔有德先锋大军已经在进攻长沙的路上。
但,他们的行动,早已被孔有德撒出的游骑侦知。
定南王闻报后,只冷冷一笑:
“何腾蛟果然按捺不住,分兵来送死了。也好,先剁掉他一只手,再去收拾长沙。”
他当即命令正沿湘江东岸快速南下的前锋大将线国安与曹得先部:
“迎击长沙来援之敌!务必迅猛,击其半渡或行军队列!”
线国安、曹得先率领约八千精锐骑兵,如离弦之箭,直扑汨罗江方向。
时近正午,张先璧部前锋刚过河,黄朝宣部还在北岸等待渡河,中军正在渡口混乱拥挤。
就在此时,大地开始震颤!
“骑兵!是鞑子大队骑兵!”
南岸刚刚列阵的明军士卒惊恐地指向北方地平线。
只见烟尘滚滚,如同黄云压地,无数翻飞的马蹄和寒光闪闪的刀枪迅速放大,清军骑兵根本没有减速的意思。
直接以楔形冲锋阵型,朝着明军渡河队伍最混乱、最脆弱的中段猛撞过来!
“列阵!快列阵!”
张先璧在北岸声嘶力竭地大吼,但仓促间如何能组织起有效防御?
渡河的船只来回缓慢,北岸部队被河道分割,南岸部队刚刚渡河立足未稳。
线国安一马当先,面目狰狞,高呼:
“降者免死!挡我者碎尸万段!”
“轰!”
钢铁洪流狠狠撞入明军队列。
缺乏拒马、壕沟和严整枪阵的明军,在平野上遭遇精锐骑兵冲击,其结果几乎是灾难性的。
前排的士卒如同麦草般被割倒,惨叫声、马蹄声、兵刃撞击声响成一片。
阵型瞬间被撕裂,恐慌以惊人的速度蔓延。
“顶住!不许退!”
黄朝宣在乱军中试图组织反击,但很快就被溃退的人流冲散。
战斗,或者说屠杀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
明军一万五千人,在遭遇突袭、地形不利、指挥失灵的情况下,迅速崩溃。
张先璧、黄朝宣见大势已去,勉强收拢部分亲兵,拼命杀出重围,向南逃窜。
大部分士卒或死于铁蹄刀锋之下,或跪地请降,或溃散入周边山林。
旌旗、辎重、器械丢了一地,汨罗江水都被染红了一段。
线国安与曹得先勒住战马,看着眼前狼藉的战场和跪满一地的降兵,放声大笑。
此战可谓完美突袭,以极小代价几乎全歼何腾蛟派出的援军,缴获无算。
“何腾蛟老儿,这份大礼,王爷收下了!”
线国安志得意满,立刻派人飞马向孔有德报捷。
当溃兵和幸存将领失魂落魄地逃回长沙时,带来的不仅是援军惨败的消息。
更是清军前锋已击破援军、正快速逼近长沙的恐怖现实。
何腾蛟闻报,如遭五雷轰顶,脸色煞白,跌坐在椅中,半晌说不出话。
他分兵冒进的恶果,以如此迅速而惨烈的方式呈现。
不仅岳州没救到,反而白白葬送了一万五千生力军,严重挫伤了长沙守军士气,更将长沙直接暴露在了清军锐不可当的兵锋之下。
废物!都是废物!”
良久,何腾蛟才从巨大的打击和恐惧中挣脱出来,猛地一拍桌案,声音却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他脸色由红转青,胸口剧烈起伏。
一万五千人!整整一万五千人!那是他坐镇湖广、敢于与各方周旋的重要本钱之一,竟在短短半日之间,灰飞烟灭!
张先璧、黄朝宣这两个蠢材!还有马蛟麟那个狗贼!
更可怕的是,孔有德的大军,此刻怕已饮马汨罗江,前锋游骑说不定已能望见长沙城头的炊烟!
冷汗瞬间浸透了何腾蛟的内衫。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和失败的阴影,不再是地图上的推演和塘报里的字句,而是真实地、带着血腥气,扑到了他的面前。
“快!”
他猛地站起,因为动作太猛,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扶住桌子才站稳。
“传令!四门戒严!所有兵马立即上城!征发城内丁壮,搬运滚木礌石,加固城墙缺口,多备火油、金汁!
城外所有据点守军,除必要警戒哨,全部撤回城内!快!”
幕僚和亲将们也被这惨败的消息骇得魂不附体,闻言慌忙应诺,连滚爬爬地出去传令。
长沙城内瞬间鸡飞狗跳,原先还算有序的备战状态被恐慌彻底打破。
士卒们被驱赶着奔跑上城,民夫被衙役和兵丁粗暴地拉出家门,哭喊声、呵斥声、器械碰撞声响成一片。
城墙上下乱糟糟如同蚁群,哪还有半分严整之象。
何腾蛟强迫自己再次走到地图前,手指哆嗦着点向长沙西面、西南面。
“堵胤锡……堵胤锡到哪里了?!”
他几乎是吼着问旁边的书吏。
“回……回督师,按前几日塘报,堵抚院大军应在转向宁乡、湘乡途中,具体位置……”
“不管他在哪里!”
何腾蛟打断,语速极快,“立即派加急快马!派三路!分不同路线,去找堵胤锡,去找忠贞营!
告诉他们,岳州已失,本督援军遭重创,长沙危急!请堵抚院念在同朝为臣、共抗国仇的份上,速速率忠贞营精锐,驰援长沙!
务必于……务必于三日内赶到长沙城下,与本督内外呼应,共抗强虏!”
这一次,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流寇余孽”、“其心叵测”的猜忌了。
生存的压力压倒了一切门户之见。
他甚至在口授命令时,用上了罕见的恳切甚至近乎哀求的语气。
单凭长沙城内这些已被吓破胆、又被他抽走一半精锐后剩下的兵马,绝难抵挡孔有德挟大胜之威的猛攻。
堵胤锡的忠贞营,哪怕只剩下两三万能战之兵,也是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还有!”何腾蛟想起另一件事,“徐啸岳的腾骧左卫骑兵如今到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