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岳州。
洞庭湖的浩渺烟波,在这个时节本该是“气蒸云梦泽”的壮阔,如今却弥漫着烽火将燃的压抑。
岳州城头旌旗在风中无力地卷动,“明”字与“马”字大旗似乎都染上了一层灰败。
城中岳州府衙内,气氛比天气更冷。
守将马进忠、王进才、王允成,以及副将马蛟麟围着一张简陋的方桌,桌上摊开的地图已被手指摩挲得发毛。
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写满疲惫、焦虑与不甘的脸。
“督师的援兵呢?堵抚院的忠贞营呢?!”
王进才一拳捶在桌上,茶碗跳起。
“哨探回报,孔有德那老贼的中军大营已移至江对岸的观音洲,旌旗铺天盖日,渡船密密麻麻!
光是能看见的大炮就不下百门!我们岳州城里,能拉出去野战的兄弟还剩多少?七千!只有七千!”
王允成脸色阴沉,他本非马进忠嫡系,此刻心思更活络些:
“何腾蛟坐拥长沙数万兵,说是要发兵救援,可到了现在还没有动静。
堵胤锡倒是说要来,可他的忠贞营还在宝庆那边磨蹭,等他到了,岳州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朝廷……朝廷派来的焦琏、徐啸岳,更是指望不上,一个在永州,一个怕是连长沙都未到!”
马进忠,这位出身流寇、历经百战的老将,此刻显得异常沉默。
他脸上的刀疤在烛光下更显狰狞,眼神却透着深深的无力。
他何尝不知道岳州守不住?
城墙在去年战事中就已破损,粮草仅够半月,火药箭矢更是捉襟见肘。
最关键的是人心——城内士绅早有人暗中与江北勾连,士卒百姓听闻清军势大,已是惶惶不可终日。
“守,是守不住了。”
马进忠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硬守下去,这七千跟着咱们出生入死的兄弟,还有满城百姓,都得给岳州陪葬。”
他抬眼,目光扫过其他三人,“为今之计,只有‘存人失地’。”
“大哥的意思是……撤?”
王进才急问。
“撤!但不能往东,也不能往南。”
马进忠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岳州西面的洞庭湖水域。
“往湖西!过洞庭,去沅江,甚至常德西面山区!
那边水网纵横,山林密布,到了那里,孔有德的大军展不开,咱们就能活下来,保住这点种子!”
他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副将马蛟麟:
“蛟麟,你觉得呢?西撤之路,你熟悉水道,还得靠你多出力。”
马蛟麟年纪稍轻,面色白皙些,不像马进忠等人饱经风霜。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立刻抱拳,语气显得很坚定:
“总镇高见!死守孤城确是下策。沅江一带地形复杂,我军熟悉,足以周旋。末将愿为先锋,为大军探路、筹备船只!”
王允成皱了皱眉,总觉得马蛟麟答应得太快,但眼下也提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道:
“撤……也得撤得利索。必须瞒住城内那些二心之人,尤其是那几个跟江北眉来眼去的乡绅。咱们得定个详细时辰、路线、暗号。”
“今夜子时,从西门悄悄出城。”
马进忠决断道。
“船只我已让亲信暗中准备了一部分,藏在君山附近的芦苇荡里。
王进才,你带本部人马先行,控制码头,肃清眼线。
王允成,你跟我断后,清点必须带走的粮秣火药。马蛟麟——”
他盯着副将。
“你心思细,带一队精干弟兄,在城东南多设疑兵,多点些灯火,弄出点动静,做出我军严防死守、甚至准备夜袭的假象,迷惑对岸清军,为我们西撤争取时间!”
“末将领命!”
马蛟麟再次抱拳,声音洪亮,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
计议已定,众人立刻分头准备。
马进忠望着马蛟麟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闪过一丝不安,但大敌当前,撤退千头万绪,也容不得他细想,只能暗自希望这位平素还算得力的副将,能不负所托。
夜色渐深,岳州城内表面寂静,暗流汹涌。
马进忠、王进才、王允成都在紧张地集结嫡系部队,搬运物资,尽量不发出太大响动。
而奉命前往城东南“设疑兵”的马蛟麟,在离开行辕后,并未立刻去布置。
他带着自己的几十名心腹亲兵,拐入一条漆黑的小巷。
“头儿,真要去湖西钻山沟?”
一名亲信低声问,“听说那边穷得很,忠贞营都在饿肚子。”
马蛟麟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行辕的方向,又看了看北面漆黑一片但仿佛潜伏着巨兽的江岸,脸上露出挣扎,最终化为一丝狠色与决断。
“钻山沟?哼,跟着马进忠,还有什么前程?
何腾蛟救不了我们,堵胤锡也救不了我们,朝廷更是指望不上。
就凭咱们这七千残兵,跑到湖西,也是被清军追着打的命,不是饿死就是战死。”
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人往高处走!孔王爷大军压境,正是立功之时!
岳州城防虚实,马进忠的撤退计划,我都一清二楚。此时献城,岂不是奇功一件?”
亲兵们倒吸一口凉气,但随即眼中也冒出贪婪与求生的光。
“那……马总镇他们?”
“顾不得了!”
马蛟麟咬牙。
“无毒不丈夫!你们几个,立刻分头行动:
一队人,照样去东南角点火把、弄出声响,别让人起疑;
另一队,跟我最信得过的,悄悄去北门!
我记得守北门的哨官,是咱们老乡,或许能说动……就算说不动,控制住北门应该不难。
再派两个机灵的,趁乱摸出城,直接去江边,找清军巡江的哨船,就说……岳州副将马蛟麟,愿献岳州城,迎王师!
马进忠等人计划子时从西门乘船西逃,请王爷速派精兵拦截!”
他迅速布置完毕,拍了拍几个心腹的肩膀:
“成了,咱们就是从龙功臣,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败了……也总比跟着马进忠流窜饿死强!动作要快,要隐秘!”
马蛟麟的心腹们领命,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他本人则整理了一下衣甲,摸了摸怀中早就写好、却一直犹豫是否要送出的投降书信草稿。
定了定神,朝着与马进忠约定完全相反的方向——北门,坚定地走去。
他的脸上再无半点犹豫,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冰冷。
子夜将至,岳州西门悄然开启,马进忠、王进才、王允成带着四千余核心士卒。
押运着部分粮秣辎重,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奔向君山方向预备的船只。
他们回头望了一眼黑暗中沉寂的岳州城,和东南角那些被马蛟麟“布置”的、摇曳的零星火光,心中稍定。
然而,他们不知道,几乎在同一时间,岳州北门也悄然洞开。
一队没有打火把的人马快速出城,为首的正是马蛟麟。他们不是向西,而是径直扑向江边。
岳州,拂晓前。
当马进忠、王进才、王允成率领的四千余人马,仓促登上隐藏在君山芦苇荡中的大小船只。
正欲借晨雾掩护驶入西面湖汉时,侧后方黑暗的水面上,突然亮起一片刺眼的火光,随即是震耳欲聋的炮响和密集的箭矢破空声!
“有埋伏!是鞑子的船!”
“马蛟麟!是马蛟麟那狗贼卖了咱们!”
混乱的惊呼和怒骂瞬间撕破了黎明的寂静。
清军快船显然是早有准备,精准地卡在了他们西撤的航道上。
火炮和火箭对准了挤满士兵、行动迟缓的明军船队。
火光映红了湖面,也映红了马进忠目眦欲裂的脸。
“顶住!向西冲出去!”
马进忠拔刀怒吼,但他心里清楚,水路被截,军心已乱,这仗没法打了。
他只能指挥亲信船只拼命向火力薄弱处突击,同时命令部分士卒弃船登岸,分散进入湖边丘陵林地。
一场预想的秘密撤退,变成了惨烈的遭遇战与溃散。
而在岳州北门,天色微明时,城门洞开。
副将马蛟麟率其嫡系和岳州剩下的士卒,恭恭敬敬地跪在道旁。
定南王孔有德并未亲自入城,其前锋总兵线国安骑在高头大马上,睥睨着跪伏在地的马蛟麟及其部下,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罪将马蛟麟,弃暗投明,恭迎王师!岳州城防图、守军虚实、粮草位置,尽在此册!
马进忠等逆贼欲西窜湖西,其路线、船只藏匿处,罪将也已禀明王爷先锋……”
马蛟麟高举着城防图册和一份写好的降表,语气卑微而急切。
线国安随意地挥挥手,自有亲兵上前接过。
他扫了一眼残破的岳州城头,那上面“明”字旗已被匆忙降下,淡笑道:
“马副将深明大义,献城有功,王爷自有封赏。至于马进忠那几千残寇……”
他顿了顿,语气满是不屑,“癣疥之疾,已遭重创,逃入湖西山泽,又能掀起多大风浪?王爷雄图,志在湖广全局,不在区区数千溃兵。”
他不再看马蛟麟,扬鞭指向南方:
“传令,留一营兵马接管岳州城防,肃清余孽。
大军主力,按王爷既定方略,水陆并进,直趋长沙!让何腾蛟老儿,在长沙城里好好‘迎接’我大军兵锋!”
“得令!”
马蛟麟跪在地上,听着清军号角连绵响起,大队精锐步骑、舟师浩浩荡荡越过他,径直向南开拔。
心中既有一丝献城成功的侥幸,又隐隐生出一股被无视的失落。
他出卖同袍、赌上一切换来的“功劳”,在清军席卷湖广的宏大棋局中,似乎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枚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