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讨逆义军”连克军堡、聚众数万的消息,终于伴随着雪片般的告急文书,砸进了京城那座醉生梦死的宫殿。
消息入宫时,厉帝正在他最宠爱的丽妃宫中欣赏新编的“天魔舞”,酒意正酣。
“陛……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 掌印太监刘瑾捧着奏报,脸色发白地小跑进来,打断了丝竹管弦。
厉帝不悦地挥退舞姬,醉眼惺忪地接过奏报,只看了几行,脸上的潮红瞬间被暴怒的紫胀取代。
他猛地将鎏金酒杯砸在地上,碎片和酒液四溅,吓得宫人跪倒一片。
“反了!都反了!楚擎天!他女儿!一群泥腿子!竟敢……竟敢妄称‘义军’,攻城略地?!北境的官员武将都是死人吗?!朕的江山,朕的兵马呢?!” 厉帝的咆哮带着酒气和疯狂,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
翌日,金銮殿上,气氛肃杀如同冰窖。
厉帝眼下乌青,显然是纵欲加暴怒未眠的结果。
他将一摞奏报狠狠摔在御阶下,声音嘶哑:“说!都给朕说!北境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让一个黄毛丫头闹出这么大动静?!嗯?!”
首辅周延儒硬着头皮出列,声音干涩:“陛下息怒……逆女楚瑶光,借其父余荫,煽动军中不满,更……更以开仓放粮、均田免赋等虚言蛊惑无知流民,方致其势如野火……”
“蛊惑?放粮?免赋?” 厉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尖利刺耳,“他们吃的粮是哪来的?是朕的!是朝廷的!她拿朕的粮食收买人心,反过来打朕的江山?!好啊,真是好得很!”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殿外北方的方向,眼中全是狠戾:“既然北境的刁民不知感恩,跟着逆贼吃里扒外,那就不用留了!传朕旨意:北境凡有从贼附逆之州县村落,一经收复,尽数屠之!土地充公,妇孺为奴!朕要让天下人看看,跟朕作对是什么下场!”
“陛下!不可啊!” 一位年迈的御史闻言,惊骇欲绝,扑通跪下,“北境百姓多是被裹挟或是活不下去的饥民,如此滥杀,恐失天下人心,更坚逆贼之志啊!当以招抚为主,剿抚并用……”
“放屁!” 厉帝一脚踹翻眼前的香炉,灰烬飞扬,“人心?朕是天子!朕的刀就是人心!招抚?拿什么抚?再给他们发粮,让他们吃饱了接着造反吗?周延儒!”
“老……老臣在。”
“立刻拟旨,加征北五省‘平叛饷’!每亩加征三钱银,每丁加派两石粮!三个月内,必须凑齐大军开拔的粮饷!凑不齐的,当地官员提头来见!” 厉帝根本不理会老御史的劝谏,此刻他脑中只有被挑衅的愤怒和需要用鲜血与恐怖来重新树立的权威。
周延儒眼前一黑。
北境本就因天灾和暴政民不聊生,再加征如此重赋,岂不是逼着更多人造反?
但他深知厉帝性情,此刻反驳无异于找死,只能颤声应下:“老臣……遵旨。”
“还有兵!” 厉帝猩红的眼睛扫向武将队列,“谁能为朕分忧,踏平北境,诛灭楚家逆种?!”
几个老将低头不语。
北境那烂摊子,谁去谁倒霉。
打赢了,功劳未必是自己的;打输了,或者杀戮过重激起更大民变,绝对是替罪羊。
这时,刘瑾那阴柔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皇爷息怒,保重龙体。奴婢倒想起一人,或可解皇爷之忧。”
“讲!”
“京营副统领、威武将军宇文霸。” 刘瑾细声细气,“宇文将军勇猛善战,对皇爷忠心可鉴日月。且奴婢听闻,宇文将军曾言,北境之乱,根子在地方匪患与官员无能相互勾结。譬如之前赵德明赵副将殉国,说是黑云寨所为,但黑云寨转眼就被另一伙叫‘青云寨’的悍匪灭了,其中蹊跷,颇值得玩味……”
“青云寨?” 厉帝眯起眼睛。
“正是。据报,此寨如今兼并黑云寨势力,俨然已成苍云山一霸。赵将军出事在苍云县地界,这青云寨崛起也在其后,奴婢斗胆揣测……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甚至,这青云寨,会不会就是北境逆匪安插在后方的暗桩,专司截断粮道、扰乱后方?” 刘瑾这番话,半是揣测半是引导,毫无实据,却精准地挠到了厉帝多疑又急需迁怒的痒处。
厉帝果然“龙躯一震”,眼中凶光毕露:“对!定是如此!这些山匪,这些乱民,都是一伙的!蛇鼠一窝!宇文霸!”
宇文霸身材魁梧,面容粗豪,此刻心领神会,知道立功(兼发财)的机会来了,立刻大步出列,声如洪钟:“末将在!”
“朕封你为平虏将军,总揽北境平叛事宜!着你即刻率京营两万精锐北上!给朕先破了那劳什子青云寨,屠寨,朕要那寨子鸡犬不留,以祭赵将军在天之灵,并断逆匪一臂!而后,全力剿杀楚瑶光所部逆匪!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三月之内,朕要看到楚家丫头的人头,挂在京城北门!” 厉帝的旨意充满了暴戾与想当然。
“末将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踏平匪寨,剿灭逆匪,扬我皇朝天威!” 宇文霸激动地浑身发抖。
青云寨?山匪而已!这简直是白送的功劳和钱粮!
破了寨,金银财宝尽入囊中,还能用屠寨的“战绩”向陛下证明自己的能力,再去对付那所谓的“义军”,底气也足。
宇文霸双眼放光,仿佛已经看到加官进爵在向自己招手。
“陛下,” 周延儒忍不住还是开口,“两万京营精锐北上,京师防务……”
“京师防务自有禁军!” 厉帝不耐烦地打断,“北境烽火都快烧到朕的眉毛了,还管什么防务!难道离了这两万人,京城就不是京城了?!速去准备!”
他又看向户部尚书,无视户部尚书那苦瓜般的脸,冷声厉喝:“加征的饷银粮草,若延误了大军开拔,朕唯你是问!”
户部尚书只能苦着脸领旨,心中有种想死的冲动。
退朝后,压抑的沉默在金銮殿外蔓延。
几位老臣相视摇头,眼中尽是悲凉。
“加征……屠城……这,这是要把北境百姓,彻底推向逆匪那边啊……”
“宇文霸此人,贪暴有余,谋略不足,让他去,只怕……”
“嘘……慎言,慎言。陛下正在气头上,再说,你我能有何法?”
“只是苦了北境苍生……”
圣旨既下,帝国庞大的战争机器在厉帝的暴怒和私欲驱动下,开始朝着错误的方向疯狂运转。
加征“平叛饷”的告示贴遍北五省,胥吏如狼似虎地闯入本已家徒四壁的民户,抢走最后一点口粮和种子,无数家庭瞬间破碎,道路上饿殍与逃亡者骤增。
宇文霸更是迫不及待。
他一面大肆索要开拔银两,中饱私囊,一面点齐兵马准备开拔。
他根本没把青云寨放在眼里,更觉得楚瑶光一个女流之辈不足为虑。
为了抢功和敛财,他派出手下参将孙得功率五千“精锐”为先锋,直扑苍云山,自己则带着主力在后面慢行,盘算着等孙得功扫平了匪寨,自己再去“验收”成果,顺便把值钱的东西先过一遍手。
“孙参将,” 宇文霸对点头哈腰的孙得功吩咐,“那青云寨,陛下金口定为逆匪同党,不必留手。破寨之后,老规矩,三日不封刀!金银细软归公(大部分会进他的私囊),女子财帛,将士们可自取之!务必打出我京营的威风,让北境那些泥腿子知道,跟着朝廷作对的下场!”
“末将明白!将军放心,定将青云寨杀个片甲不留,把那寨主的脑袋,给将军当酒器!” 孙得功狞笑着领命而去。
很快,朝廷派平虏将军宇文霸率军征讨“勾结逆匪、暗害将领、图谋不轨”的青云寨,并已加征重饷、大军开拔的消息,便伴随着北五省百姓的哭嚎与血泪,通过各种渠道传回了苍云山。
传言中,官兵气势汹汹,扬言要“屠寨绝户,鸡犬不留”。
聚义厅内,气氛凝重中带着荒谬的怒火。
“勾结逆匪?暗害赵德明?还要屠寨?” 白柒气得差点把熟铜棍掰弯,“这狗皇帝和狗官是得了失心疯吗?胡乱攀咬!”
顾砚辞放下情报,冷笑道:“并非失心疯,而是典型的昏君佞臣反应。无法解释北境民变根源,便需寻找替罪羊泄愤;无力应对楚小姐的堂堂之师,便想先捏软柿子立威。赵德明之死、黑云寨覆灭,正好给了他们一个牵强附会、向陛下交代的借口。那宇文霸急欲立功,自然顺水推舟。只是他们没想到……”
“没想到咱们这颗‘软柿子’,是铁核桃!” 白擎苍接过话头,虬髯戟张,眼中战意熊熊,“不仅硬,还能崩掉他们满口牙!”
楚擎天沉声道:“朝廷此举,加征暴敛,屠城恐吓,是自绝于北境百姓。瑶光那边,压力会更大,但民心,也会更向着她。我们这边,此战避无可避,且必须打好。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眼中的‘软柿子’,是他们啃不动的硬骨头!也能为瑶光分担压力。”
顾砚辞走到地图前,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清晰:“敌军骄狂,利在速战,且军纪必然败坏。我可利用此点。孙得功五千先锋,求功心切,必轻敌冒进。苍云山地形复杂,我们以逸待劳,层层设防,诱其深入险地,集中力量先歼其一部,务必打出雷霆之势,挫其锐气,乱其军心。”
他目光扫过众人:“此战,关乎山寨存亡,亦关乎北境义军后方安危,更关乎向天下展示,暴政之刀,并非无敌。诸位,准备迎战吧。”
“干他娘的!” 白柒高举熟铜棍,杀气腾腾,“正愁没地方试试新练的阵型!来得正好!让他们有来无回!”
山寨上下,闻战而备,同仇敌忾。
他们不仅是为自己而战,仿佛也承载了北境无数被暴政逼上绝路百姓的无声怒吼。
厉帝的昏聩与暴戾,如同最猛烈的助燃剂,将本可能局限于北境一隅的烽火,烧向了更广阔、更不可测的未来。
苍云山,这片即将迎来血战的土地,在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愚蠢决策下,被推到了历史转折的风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