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勺化不开的浓墨,刚泼上京城的天幕,又被底下汹涌的人间灯火硬生生搅亮了——霓虹在楼宇间流淌,车灯如游鱼穿梭,连晚风都裹着孜然香、冰啤气与市井的热浪扑面而来。
这会儿,鼓楼后巷口那家“老张头炭火铺”正烧得最旺:铁架上油星噼啪炸响,羊肉串滋滋冒油,辣椒面簌簌落进炭火里,腾起一缕呛人又勾魂的焦香;塑料凳子被坐得发烫,啤酒瓶堆成歪斜的小塔,笑声、碰杯声、老板娘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在夏夜蒸腾的湿气里撞来撞去,活脱脱一幅流动的京味儿浮世绘。
叶晨峰他们六人,外加四个“医学世家小少爷”,就这么一头扎进了这片烟火腹地。主意是易思颖拍板定的——她甩着马尾辫往长条凳上一坐,指尖敲敲油腻腻的桌面:“就这儿!大排档才叫活着,星级酒店?呵,那是给死人摆宴的。”她眼尾还带着点没散尽的火气——白天在协和学术沙龙上,段南老爷子当众夸叶晨峰“针法通神”,可这人偏抿着嘴笑而不语,硬是把“师父”两个字咽回肚里。易思颖憋了一下午,这会儿正愁没地方撒气呢。
那四位“小少爷”可不买账。陆元明——陆生荣院士的长孙,西装裤脚还沾着半截没擦净的柏悦酒店地毯绒毛——刚掀开蓝布门帘,眉头就拧成了疙瘩。他身后三人也齐刷刷绷着脸:程学文腕上那块百达翡丽在烧烤火光里反着冷光,周同方下意识摸了摸袖扣上的家徽银饰,钱良才则悄悄把手机调成静音,生怕爷爷的未接来电突然响起,暴露自己正蹲在街边啃鸡翅的“耻辱现场”。
“天瑞哥,”陆元明压低声音,下巴朝油腻的灶台方向微扬,“咱真不挪个地儿?这儿……苍蝇比博士后还多。”他特意把“天瑞哥”叫得又软又重——毕竟段南的亲孙子段天瑞,才是这群年轻人里明面上的“顶流”。谁也没想到,那位正翘着二郎腿、用牙签剔着烤韭菜的叶晨峰,才是让段南老爷子毕恭毕敬喊一声“叶老师”的正主。
话音未落,易思颖“啪”地夺过叶晨峰手里的肉串,油汁溅到他t恤上:“吃吃吃!你属貔貅的?光进不出?”她故意把“貔貅”咬得又脆又响,眼角余光却扫过陆元明——果然,这小子嘴角刚扯出三分假笑,眼神已黏在她露在短裤外的膝盖上了。
“哎哟,叶兄这就不厚道啦!”陆元明立刻接腔,笑容像刚出炉的奶油蛋糕,甜得发腻,“思颖姐生气,咱们男人得哄啊!”段天瑞立马点头如捣蒜,袖口蹭过桌上辣椒油也不擦:“就是!叶晨峰,道歉!”
叶晨峰仰头灌完最后一口啤酒,“咚”地把空罐蹾在桌上,铝罐底压出一圈浅浅的油印。他没看任何人,只盯着远处巷口——那儿,六个染着荧光绿、电光紫、西瓜红头发的青年正晃荡过来。为首那个穿背心的,胳膊上那条龙纹身歪歪扭扭,龙爪还少画了一根指头,活像刚被猫挠过的腊肠。
“狗哥!就是那桌!”有人指着陆元明喊。
狗哥咧嘴一笑,金牙在灯光下一闪:“啧,今儿个运气好,撞见一群‘金贵虫’。”他抖了抖肩膀,五个人立马围成扇形扑过去——动作熟稔得像抢食堂最后一个鸡腿。
四周食客“哗啦”散开,连老板都缩进后厨,只敢从玻璃窗缝里偷瞄。陆元明刚想掏手机,拳头已砸上鼻梁;段天瑞刚喊出半句“我爸是……”,膝盖就被踹得跪倒在地;程学文那块百达翡丽“咔”一声磕在水泥地上,表盘裂开蛛网似的细纹。
唯独叶晨峰没动。他慢条斯理剥开一粒毛豆,豆壳落在掌心,像一小片褪色的旧地图。
烧烤摊的炭火噼啪轻响,孜然香气混着晚风在街角弥漫。三张塑料椅稳稳扎在光影交界处——叶晨峰斜倚着椅背,竹签在指间转了半圈,油星还没擦净;易思颖绷着下颌线,膝盖微屈,像一张拉满却未松弦的弓;江雨梦则攥着易思颖的手腕,指甲几乎陷进对方手背,指尖泛白,连呼吸都卡在喉咙里,只敢用气音问:“思颖……我们真不跑吗?”
易思颖没答,目光却像刀子一样甩向叶晨峰:“喂,叶晨峰!你搁这儿当壁画呢?”她声音压得低,可尾音里全是火药味儿,“人家都快把烧烤摊拆成废墟了,你倒好——嗝儿!”她学他打了个夸张的饱嗝,翻了个白眼,“还点二十串?您是来赶夜市KpI的?”
叶晨峰慢条斯理嚼完最后一块五花肉,纸巾擦嘴时顺手把竹签“叮”一声弹进铁皮桶:“老板,加辣,多放葱。”仿佛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不是鼻青脸肿的段天瑞和陆元明,而是几袋刚拆封的调味料。
“呵……装,继续装!”陆元明捂着左眼淤青,嘶声冷笑,朝巷口努了努下巴,“看见没?我哥——狗哥,散打省队退役,一拳能锤裂青砖!你们仨今天谁也别想囫囵着走出这条街!”
他这话本想拉叶晨峰垫背,哪知叶晨峰眼皮都没抬:“抱歉,我和‘地上这堆腌菜’唯一共同点,就是都吃过这家的烤韭菜。”他顿了顿,补了一句,“但我不负责售后。”
易思颖“腾”地起身,马尾辫甩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跆拳道黑带二段不是白考的——侧踢、前滑步、转身旋踢,动作干净得像教科书插图。可混混们早摸清套路:三人围堵、一人佯攻、两人抄后路……三分钟不到,她就单膝跪在油腻的地砖上,发梢黏着汗,胸口剧烈起伏,却死死盯着狗哥,像只被逼到崖边却仍亮爪的猫。
狗哥叼着牙签踱过来,皮鞋尖点了点她脚边:“小辣椒,够味儿。不过嘛——”他忽然咧嘴一笑,金牙在路灯下反光,“这位兄弟识相,我赏他个活命机会:现在,立刻,滚蛋。”
叶晨峰终于放下筷子,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像敲开一枚熟透的核桃。“滚蛋?”他歪头一笑,眼底浮起一点玩味的光,“这词儿听着新鲜。要不——您先示范个标准动作?比如……”他忽然抬腿,一脚勾起空椅子,那椅子竟滴溜溜原地转了三圈,稳稳落回他屁股底下,“……这样?还是这样?”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抖,半截竹签“嗖”地钉进十米外的梧桐树干,尾端嗡嗡震颤。
巷口霎时静了。连炭火都像屏住了呼吸。
段天瑞张着嘴,鼻血还挂在人中上;陆元明刚扬起的嘴角僵在半空——他们突然意识到:刚才挨揍时,叶晨峰坐的位置,恰好卡在所有监控死角与逃生动线的黄金交叉点;他每根手指的摆放角度,都离最近的啤酒瓶、铁签、甚至狗哥腰间的弹簧刀,保持着最危险也最安全的距离。
而此刻,他正用纸巾慢条斯理擦着拇指,仿佛刚掸掉一粒无关紧要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