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碎雪沫子,打在食品厂后门的铁皮上“砰砰”响。何大清揣着个牛皮纸包,缩着脖子往巷口瞅,棉帽檐上的霜花被哈出的热气熏得往下淌水,在下巴上冻成细小的冰碴。
“老何?”巷口传来个沙哑的嗓音,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半截清瘦的下巴。
何大清眼睛一亮,快步迎上去,把牛皮纸包往对方怀里塞:“张书记,您可算来了!这里面是刚出炉的糖火烧,还热乎着。”
被称作张书记的人没接,只是往四周扫了眼,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捡煤渣的孩子缩在墙根,冻得直跺脚。“去你家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风听去似的。
何大清心里“咯噔”一下,却没多问,领着人往四合院走。雪沫子越下越密,落在张书记的军大衣上,瞬间就化成了水,洇出深色的印子。快到院门口时,张书记突然停下:“这地方……住得惯?”
“还行,街坊都实在。”何大清往门里瞥了眼,二大爷正站在中院的墙根下背手踱步,见了他们,眼睛直往张书记身上瞟。何大清赶紧咳嗽两声:“那是院里的二大爷。”
张书记没说话,跟着他进了屋。王秀兰正在灶台前烙饼,见进来个生面孔,手一抖,擀面杖“当啷”掉在面板上。“这是……”
“快烧壶热水。”何大清打断她,把张书记往炕边让,“这位是我以前的老领导,张书记。”
张书记没坐,径直走到窗边,撩开糊着报纸的窗缝往外看。院里的雪沫子已经积了薄薄一层,何雨柱正蹲在自来水龙头前,往水管上缠旧棉絮,动作麻利得很,棉絮缠得又紧又匀,像给水管套了件厚棉袄。
“那是你儿子?”张书记的目光在何雨柱身上顿了顿。
“嗯,叫何雨柱,在厂里食堂上班。”何大清递过个板凳,“您坐,这孩子打小就实诚,就是性子直,容易得罪人。”
张书记这才坐下,军大衣的下摆扫过炕沿,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煤油灯晃了晃。“我听说了,”他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根烟叼在嘴里,“城郊那处院子,是他盘下来的?”
何大清的手僵在半空,刚要划火柴的打火机“啪”地掉在地上。王秀兰端着热水进来,听见这话,脚步顿在门口,手里的铜壶烫得手心发红也没察觉。
张书记没看他们,自顾自地划着火柴,烟头在昏暗中亮了下,映出他眼角深刻的皱纹。“前阵子粮站的李主任被抓了,说是私藏救济粮。有人供出来,他库房里少的那批玉米面,最后出现在你们这院儿附近。”
何大清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棉裤贴在身上,冰凉刺骨。“张书记,这……这不可能!我儿子虽然实诚,但绝对不会……”
“我没说他偷。”张书记吸了口烟,烟雾从鼻孔里钻出来,在他面前凝成团白雾,“我查过,那批粮食是李主任贪污的,后来不知怎么被人截了,分发给了附近几个大院的困难户。你儿子那天去粮站转过,有人看见他了。”
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还有何雨柱在院里哼的不成调的小曲。何大清张了张嘴,想辩解,却不知道从哪说起——柱子确实往家运过粮食,麻袋上还印着粮站的记号,他当时没敢问,只当是儿子从厂里弄的。
“老何,”张书记突然看向他,眼神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你跟我多少年了?”
“十年!”何大清脱口而出,声音发颤,“从您在钢铁厂当厂长,我就跟着您烧锅炉,您还救过我的命……”
“那就别跟我藏着掖着。”张书记磕了磕烟灰,“你儿子是不是有办法弄到粮食?不光是那批玉米面,最近城里好几个困难户,都说收到过匿名送的红薯土豆,模样看着不像供销社发的,倒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何大清的脸“唰”地白了。他想起柱子总往城郊跑,每次回来车斗里都盖着帆布,问他就说是拉柴火,现在想来,那帆布底下藏的,恐怕都是粮食。
“张书记,我……”
“我不是来查你的。”张书记摆摆手,军大衣的袖子扫过桌面,带倒了个空碗,“钢铁厂现在有三百多户职工断粮了,家里的孩子饿得直哭,厂里的粮仓早就空了,上面拨的救济粮迟迟不到,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出乱子。”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股说不出的疲惫:“我试过找关系,托门路,可现在这光景,谁手里有粮谁是大爷。昨天去看老职工刘师傅,他孙子饿得啃墙皮,嘴里全是血……”
何大清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想起二十年前,张书记在钢铁厂当厂长,寒冬腊月跳进冰湖里救过落水的学徒,胳膊上留了道疤,阴雨天就疼得直咧嘴。那时候他总说:“咱们工人,就得抱团取暖,谁也不能看着兄弟挨饿。”
“您想让柱子……”何大清的声音有点抖。
“我什么都不想让他做。”张书记站起身,往门口走,“我就是来告诉你,非常时期,得用非常法子。只要不是损人利己,只要能让大伙活下去,有些事,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眼窗外——何雨柱已经缠完了水管,正往秦淮茹家走,手里拎着个布包,大概又是送吃的。“你儿子是个好孩子,跟你一样,心热。”
王秀兰突然开口:“张书记,您要是信得过我们家,就让柱子……试试?”
张书记看了她一眼,嘴角难得地牵起个弧度:“别勉强,保住自己最重要。”他拉开门,寒风“呼”地灌进来,吹得煤油灯直晃,“对了,钢铁厂后墙有个破洞,夜里没人看守。”
这话没头没尾,却让何大清瞬间明白了。他追到门口,想把牛皮纸包塞给张书记,对方却摆了摆手,军大衣的影子很快就消失在风雪里,像从没来过似的。
何雨柱推门进来时,正好撞见这一幕,手里的布包往桌上一放:“爸,刚才那人是谁?鬼鬼祟祟的。”包里的红薯滚出来,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还沾着几根细根。
何大清没回答,只是盯着他:“城郊那院儿,你到底藏了啥?”
何雨柱的脸“唰”地红了,挠着头往灶台边凑:“妈,饼烙好了没?我饿了。”
“别打岔!”何大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张书记都知道了!粮站的粮食,困难户的红薯,是不是你弄的?”
何雨柱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地上的红薯,突然笑了:“爸,您别生气,我没偷没抢,那些粮食……来路正。”
他没提空间的事,只说是托乡下的亲戚弄的,亲戚家里种了几亩地,收成好,能匀出点来。何大清当然不信,却没再追问——儿子的性子他知道,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
“钢铁厂……”何大清犹豫了半天,还是把张书记的话学了一遍,“三百多户职工,快断粮了。”
何雨柱往嘴里塞饼的动作顿了顿,眼睛亮了:“后墙那个破洞,是不是能过去?”
“你想干啥?”王秀兰赶紧拽住他,“那可是钢铁厂,被抓住了要蹲大狱的!”
“妈,张书记特意提那破洞,就是让咱去呢。”何雨柱咽下嘴里的饼,拍了拍胸脯,“三百多户呢,肯定有老人孩子,总不能看着他们挨饿。”
何大清看着儿子眼里的光,突然想起年轻时的张书记,也是这样,眼里总燃着团火,好像啥难事都烧得化。他叹了口气,往灶膛里添了根柴:“夜里去,小心点。我明天去厂里看看,找老张弄辆板车,假装拉废料,能帮你遮遮眼。”
王秀兰没说话,默默往何雨柱的布包里塞了几个刚烙好的饼,又找出双厚棉鞋:“穿上,夜里冷。”
后半夜的雪下得更大了,鹅毛似的往地上砸,把路盖得严严实实,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何雨柱推着板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钢铁厂走,车斗里盖着帆布,下面是鼓鼓囊囊的麻袋,装着红薯、土豆和玉米,都是从城郊那院儿的地窖里取的,足够几十户人家撑几天。
到了后墙,果然有个破洞,够一人一板车过去。墙根下堆着些废钢材,大概是平时工人偷偷运出来卖的,看来张书记没说瞎话。何雨柱刚把板车推进去,就听见暗处传来动静,吓得他手一抖,差点把帆布扯下来。
“是何师傅吗?”暗处走出个穿工装的汉子,手里拎着个马灯,脸上沾着黑灰,“张书记让我在这儿等您。”
何雨柱松了口气,跟着汉子往厂里的职工宿舍走。马灯的光在雪地里晃出个光圈,照见路边堆着的煤渣,还有墙上用红漆写的标语,被风雪蚀得只剩模糊的轮廓。
“好多家都断粮三天了,”汉子的声音发哑,“刘师傅家的孙子,昨天饿晕过去了,送到医院才抢救过来。”
何雨柱心里堵得慌,把板车往宿舍区的空地上停:“喊人吧,趁着雪大,赶紧分了。”
汉子吹了声口哨,没一会儿,宿舍的窗户就亮了,人影在窗纸上晃来晃去,却没人敢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扇门“吱呀”开了道缝,探出个脑袋,看见板车上的麻袋,眼睛瞬间亮了。
“是粮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宿舍区顿时热闹起来,人们裹着棉袄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盆、碗、布袋,却没人争抢,自觉地排起队,小声说着话,像怕惊扰了这场雪中的秘密。
何雨柱站在马灯旁,看着人们领粮食,脸上的愁苦淡了些,眼里却添了点热乎气。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领了两个红薯,举到他面前:“叔叔,这个给你吃,甜。”
何雨柱笑着摆摆手:“你吃,长身体呢。”
小姑娘把红薯往他手里一塞,转身跑了,羊角辫在雪地里甩成两个小煤球。他握着温热的红薯,突然觉得,张书记说的“非常时期非常法”,大概就是这样——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只要能让身边的人活下去,有些“出格”的事,做了也就做了。
天快亮时,粮食分完了。汉子往他手里塞了个布包:“这是大伙凑的钱,不多,您收下。”
何雨柱把布包推回去:“钱不用,要是有废钢材,给我弄点,我那院儿的篱笆该修了。”
汉子愣了愣,笑着点头:“没问题!明天就让人给您送过去!”
往回走时,雪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雪地照得亮堂堂的。何雨柱推着空板车,走得轻快,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像在哼小曲。他想起张书记临走时的眼神,想起父亲添柴时的背影,想起那个小姑娘递过来的红薯,心里暖烘烘的。
这世道是难,像这漫漫长夜,黑得让人发慌。可只要有人肯点火,有人肯递暖,再黑的夜,也能熬到天亮。就像张书记说的,非常时期,总得有人往前站一步,哪怕脚下是冰,头上是雪,也得把这口气,给大伙吊住了。
快到四合院时,看见何大清站在门口等他,棉帽上落满了雪,像个雪人。“回来了?”
“嗯。”何雨柱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红薯,“还热着呢,给您留的。”
父子俩踩着雪往院里走,脚印在雪地上串成串,像条歪歪扭扭的线,把两个心紧紧连在一块儿。远处传来鸡叫声,撕破了黎明前的寂静,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