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依旧在浓重的夜色中不疾不徐地前行,距离那座象征着权势与囚笼的督公府越来越近。
车窗外的灯火偶尔掠过,在车厢内投下飞快移动的光影,明明灭灭,如同沈怜星此刻晦暗不定、濒临熄灭的心绪。
车厢内,那几盏琉璃灯散发出的光芒,似乎也失去了片刻前的柔和,变得格外清冷刺眼,映照出她脸上无法掩饰的苍白与失魂落魄。
沈怜星将自己更深地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她将脸埋进臂弯,不再去看那个闭目养神、却仿佛掌控着一切、连她内心最细微波动都能洞察的男人。
心底那片刚刚因他罕见的“平静”睡颜和极致俊美的容貌而悄然松动、甚至冒出一丝危险绿意的荒原,此刻已被他那句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安分守己”彻底碾碎、践踏,重新化为冰冷坚硬、寸草不生的冻土,甚至比以往更加荒凉死寂。
她觉得自己方才那片刻的恍惚、失神和那荒谬绝伦的悸动,简直是世上最可笑、最可悲、最不自量力的痴心妄想!
竟然会因为他闭目时略显柔和的脸部线条,因为他那张得天独厚、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庞,因为一些模糊不清、早已被岁月尘封的童年记忆碎片,就险些动摇了对他的根深蒂固的认知和刻入骨髓的恐惧?
她简直是昏了头,被这车厢内短暂的平静和那该死的皮相迷惑了心智!
他是宫寒渊。是那个可以眼都不眨、谈笑间下令屠戮满门、血流成河的东厂督公。
是那个用抄写百遍《女诫》这种精神与肉体双重折磨的方式来惩罚她、让她在书案前油尽灯枯、几乎丧命的暴戾上位者。
是那个在偏殿黑暗中将如同猎物般禁锢、用近乎侵犯的方式宣告占有、将她视为不容他人丝毫觊觎的“所有物”的、危险而难以捉摸的冷酷男人。
他方才所有的“异常”,那灼热得烫人的气息,那激烈翻涌、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情绪,那未完成的、惊心动魄的亲密接触,归根结底,或许都仅仅源于他那极端到变态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他不能容忍属于他的东西被旁人触碰,哪怕只是言语上的轻佻、目光中的亵渎,都会激起他毁灭一切的狂暴欲望。
而对她……那险些发生的吻,恐怕也并非出于任何男女之间的情动或怜惜,更像是一种野兽标记领地的方式,一种更深层次的精神掌控和惩罚,是为了让她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彻底碾碎她任何可能萌生的、不切实际的念头。
她竟然……竟然会有一瞬间,以为那其中或许掺杂了别的什么……比如,一丝源于过去的温情,或者,一丝被她本身所吸引的、哪怕最微末的特殊对待……
这巨大的认知偏差带来的羞耻感和后怕,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席卷了她,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她紧紧咬住下唇,贝齿深陷,直到口中尝到一丝清晰的血腥铁锈味,那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带着哭腔的、对自己的深深嘲弄与厌弃。
刚刚萌生出的那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尚且朦胧的微妙感觉,在那句“安分守己”的冰冷警告下,瞬间被击得粉碎,连一点残渣都不曾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彻底认清了血淋淋的现实——无论他偶尔流露出多么令人困惑的举止,无论她因为他的皮相或某些瞬间的错觉而产生多么荒谬的动摇,都无法改变一个铁一般的事实:她依然是他掌心的一只雀鸟,被囚禁在华丽的、镶金嵌玉的笼中,生死荣辱,皆在他一念之间。
所谓的“缓和”与“不同”,或许只是暴风雨来临前间歇的宁静,是更深层次禁锢与折磨开始前,用来麻痹猎物、使其放松警惕的、最致命的假象。
那短暂的、如同镜花水月般虚幻的微妙悸动,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更加沉重、令人窒息的恐惧。
马车缓缓停下,车身轻微一顿。沈怜星抬起眼,透过车窗,看到督公府那巍峨而森严的、如同巨兽般矗立在夜色中的大门,门楣上悬挂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却照不亮门内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大门,如同巨兽张开的口,等待着将她这个认清了现实、却依旧无处可逃的囚鸟,再次吞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