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在老槐树下坐了三天。
左臂的伤口结了痂,但一动就裂开。他每天啃半块干饼,喝沟里的生水。布袋里的碎银少了两枚,换来一把七寸长的短匕,藏在右袖里。他盯着镇口那条土路,等体力回来。
第四天清晨,他起身进城。
镇子不大,街面坑洼,两边摆着早点摊。蒸笼冒白气,油锅滋啦响。他低着头走,灰布短打沾着泥点,断刀插在后腰,用衣摆遮住。铜锁贴着胸口,走路时轻轻撞肉。
他先去铁匠铺打听。老板擦着刀具说没听过断锋刀谱。又问药铺伙计,对方摇头。最后走到酒肆门口,听见里面吵嚷。
他推门进去。
堂内烟味混着酒臭。几张木桌坐满人,多是跑腿的苦力和闲汉。他拣角落坐下,要了碗素面。耳朵竖着,听四周动静。
邻桌两个汉子喝酒吹牛。一个说:“前些年大巴山那边,有人使一套断锋刀法,快得看不见影。”另一个笑:“你也信这个?那都是老黄历了,真功夫早绝了。”
杜守拙筷子一顿。
他放下碗,挪过去一桌,低声问:“你说的断锋刀法,是什么路数?”
两人看他一眼。瘦的那个冷笑:“你也配问这名字?”
“我只想知道谁会这刀法。”
“哼,别说你会不会,听都没资格听。”胖汉子端起酒杯,“听说练这刀的人,胳膊都废。”
杜守拙手伸进袖子,握住短匕。
“你们到底知不知道?”他声音压低。
“滚一边去,脏了老子酒兴。”瘦子挥手。
杜守拙抽出匕首,刀尖抵住那人咽喉。
满堂顿时安静。
胖子吓得起身,撞翻板凳。其他人往后缩。掌柜躲在柜台后,不敢出声。
刀尖微微用力,皮肤破了一道红痕。
“说。”杜守拙盯着瘦子。
瘦子脸发白,嘴还硬:“有本事……你去找陈默尘啊!他要是肯教,算你命大!”
“陈默尘是谁?”
“你连他都不知道?武当下来的老刀客,独臂,青布衫,背把无鞘铁刀——你惹不起。”
杜守拙正要再问,眼角忽见灰影闪过。
啪!
一根竹筷从斜侧飞来,正中匕首中间。
匕首断成两截,半截落地,半截还在他手里。
他猛地转头。
一个白发老者坐在三步外的桌上,左手端茶,右手夹着另一根筷子。他面容清瘦,背微驼,右袖空荡荡地垂着。青布长衫洗得发白,脚边靠一把铁刀,没有刀鞘。
老者抬头,目光扫来。
“你这刀,杀得了鸡,斩不动虎。”他说完,喝茶。
杜守拙盯着他。
断匕掉在地上。
他站起身,走到老者面前。
“你是陈默尘?”
老者不答,慢悠悠放下茶碗。
“你刚才那一手,用的是什么功夫?”
“吃饭用筷子,还要什么功夫。”老者站起,拿起铁刀,转身就走。
杜守拙跟出去。
街上人来人往。他快步追上,拦在前面。
“我找断锋刀法。你能教?”
“不能。”
“为什么?”
“你不配。”
“我练过猎户刀术,也读过残卷。”
“残卷你也看得懂?那上面写的‘以伤换命’,你懂多少?”
“我知道这是拼命的刀法。”
“那你拼过几次命?”老者问。
杜守拙哑住。
老者绕开他,继续走。
杜守拙站在原地。人群从他身边流过。他看着老者背影远去,右袖晃荡,步伐缓慢却稳。
他咬牙,转身回酒肆,捡起断匕的半截,塞进怀里。
然后他悄悄跟上去。
老者出了镇南门,沿小路往荒坡走。杜守拙保持距离,左手按着左臂旧伤,一步步挪。太阳西沉,影子拉长。他额头冒汗,呼吸变重。
半路上一条野狗冲他叫。
他停下,狗就不叫了。等他再走,狗又吠起来。
他绕到沟里,趴着爬过一片乱石。狗没追来。
抬头看,老者已走远。他加快脚步,追到一座破庙前。
庙墙塌了半边,屋顶漏天。老者站在院中一块青石旁,背对门口。
杜守拙攀上残墙,伏下身子。
月光照进来。
老者抽出铁刀,抬手一刀劈下。
刀落无声,青石裂开一道深缝,碎屑飞溅。
杜守拙屏住呼吸。
老者收刀,用刀尖在石面划了六个字:
想学真功夫,明早来寻。
写完,他转身离去,脚步没停。
杜守拙趴在墙上,手心出汗。
他看着那行字,一个字一个字念过去。
风从庙外吹进来,带起一点灰。
他慢慢滑下墙,站在庙门口。
地上有老者的脚印,浅浅的,几乎看不清。他低头看自己鞋底,沾着泥和草渣。
他走进院子,在青石前蹲下。
伸手摸那刀痕。石头边缘整齐,像是被切开的豆腐。他试着用断匕划旁边石头,只留下一道白印。
他放下匕首。
站起来,走向庙屋。
屋内空荡,只剩半张供桌,墙角堆着干草。他拨开草堆,发现下面有烧过的灰烬,还有几片碎布。
他掏出火折子,吹亮,照了照墙。
墙上刻着一些痕迹,像是反复练习的刀形。他用手比划,动作笨拙。
忽然听见远处狗叫。
他熄灭火折,躲到柱后。
片刻没人来。
他重新出来,回到青石旁。
坐了下来。
月亮升到头顶。
他靠着石碑,闭眼休息。左臂隐隐作痛,像有虫子在里面爬。他解开布条看了看,伤口没化脓,但周围发红。
他重新缠好。
从怀里摸出铜锁,握在手里。
姐姐的脸浮现在眼前。不是小时候扎辫子的样子,而是被拖上马车那天——头发散着,手腕有铁链勒出的红印,但她没哭。
刘撼山说,学会断锋刀法才能见她。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连入门都不配。
他睁开眼,看向夜空。
星星不多,云在走。
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真正的刀法,不在纸上,在人心里。”
那时候他不懂。
现在也不全懂。
但他知道,这个人能劈开石头,能在墙上留下练刀痕迹,能用一根筷子打断他的匕首。
这样的人,一定知道完整的断锋刀法。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
杜守拙仍坐在青石旁。
他没睡。夜里起了风,吹得衣服贴在背上。他一直盯着庙门方向,等着那个人出现。
远处传来公鸡叫声。
天边泛白。
他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灰。
走到青石前,看着那六个字。
伸手摸了一遍。
然后他退后三步,站直。
他知道对方不一定来。就算来了,也可能赶他走。
但他必须等。
日光一点点照进庙院。
他站在光里,右手按在后腰断刀上。
左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张开。
风吹动他的衣角。
他的眼睛盯着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