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张府大院,那“保境安民联合团”的牌匾,在冬日的惨淡光线下,红得有些刺眼,又有些虚张声势。院子里,空气比外头还冷几分,带着一股子铁锈、劣质枪油和没散尽的宿醉酒气混杂的怪味。
龙千伦站在正厅前的台阶上,身上是那件簇新的藏蓝团花缎面棉袍,外头却罩了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半旧黄呢子军大衣,不伦不类,却透着股刻意摆出的“官威”。
他脸色比起前几日好了些,敷的粉掩住了眼底的青黑,只是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锥子,在台阶下站着的几十号人脸上扫来扫去。
台阶下,黑压压站着的,就是“草上飞”留下的那帮残匪,如今都套上了统一制式、却明显不合身的黑棉袄,乍一看,倒有了几分“团丁”的模样。只是那站相,歪歪斜斜,眼神乱瞟,脸上横肉乱抖,匪气是那身新皮怎么也捂不住的。
老刀、滚地雷、鹞子、病黄鼬几个头目站在前排。
老刀脸上恭敬,腰板挺着;滚地雷咧着嘴,搓着手,眼里闪着贪婪的光;鹞子眼神锐利,打量着院子里堆着的几个木箱;病黄鼬吧嗒着旱烟,烟雾后面看不清神色。
“弟兄们!”龙千伦清了清嗓子,声音拿捏得不高不低,带着一种混合了威压和煽动的调子,“前些日子,咱们吃了亏,还折了飞爷,不少弟兄也……唉!”
他作势叹了口气,拳头在掌心捶了一下,“这仇,得记在冯立仁那伙悍匪头上!这口气,咱们‘联合团’得挣回来!”
底下响起一阵嗡嗡的附和声,但没什么劲头。
龙千伦话锋一转,手指向旁边那几个撬开的木箱:“皇军体恤咱们,知道咱们要保境安民,手里不能没家伙!瞧见了没?真正的东洋快枪!‘三八式’!还有‘歪把子’!今天,就发下去!让弟兄们手里也硬气硬气!”
箱子里的枪被几个心腹抬出来,摆在地上。日光下,那些“三八式”步枪枪身上的烤蓝磨损得厉害,不少枪托带着裂纹,用铁丝粗糙地箍着。
那两挺“十一年式”轻机枪,更是旧得可以,枪管散热片都锈迹斑斑。但毕竟是制式步枪、机枪,比起土匪们原来那些老套筒、鸟铳、甚至大刀长矛,简直是天上地下。
滚地雷第一个忍不住,窜过去抓起一杆三八式,哗啦一声拉开枪栓,机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他也不嫌,凑到眼前瞄了瞄,咧嘴笑道:“嘿!真家伙!比咱那烧火棍强到姥姥家去了!”
这一下,像炸了锅。土匪们一窝蜂拥上去,争抢着地上的步枪,吵吵嚷嚷,推推搡搡。有的一把抱住就不撒手,有的抢到枪立刻退到一边,警惕地看着旁人,仿佛怕被夺走。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都他妈给我站好!”老刀厉喝一声,上前踹了一个抢得最凶的小喽啰一脚,“抢什么抢!龙队长自有安排!没规矩!”
龙千伦冷眼看着这场混乱,嘴角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枪,是饵,也是锁链。有了枪,这些土匪才觉得有了倚仗,才会更死心塌地跟着他;同时,枪在他手里发下去,号头登记在册,子弹控制着发,也就捏住了这些人的命门。
等场面稍稍控制住,他才缓缓开口:“枪,人人有份!跟着我龙千伦,亏待不了弟兄!老刀!”
“在!”
“你带一队,配上长枪十支,滚地雷!”
“嘿嘿,龙团长!”
“你也带一队,十支。鹞子,黄当家,都各领一队。”龙千伦一一分派,看似公允,实则将原来杜雄手下几个头目的力量打散重组,掺进了自己的心腹。
“子弹,每人先配十五发。省着点用,往后立功,另有赏赐!这两挺‘歪把子’,我先留着,组建机枪班,由麻五带着。”
分到枪的土匪,个个喜形于色,抱着冰冷的铁家伙,反复摩挲,比抱着娘们还亲。没分到的,眼巴巴瞅着,咽着口水。
龙千伦等他们新鲜劲稍过,脸色陡然一沉,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家伙有了!可咱‘联合团’不是光吃饷不干活的!皇军信任咱们,把围场县地面的‘治安’交给咱们,咱们就得拿出个样子来!最近,城里城外,不太平!有刁民抗捐抗税,还有……‘奸细’!”
他吐出最后两个字,眼神变得阴鸷狠厉,像毒蛇吐信。
“这些‘奸细’,吃里扒外,私通山里的冯立仁,给鬼子……哦不,给皇军添堵!更是咱们‘联合团’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把他们揪出来,咱们这碗饭,就吃不踏实!”
底下土匪们听着,眼神也渐渐凶狠起来。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奸细”妨碍他们捞钱、快活,那就是仇人。
“从今天起!”龙千伦手臂一挥,“各队轮流出动,在县城四郊,给我搜!查!凡是形迹可疑的,藏粮匿物的,交头接耳的,都给我抓回来!宁抓错,不放过!抓到的,油水归弟兄们分!抓不到的……哼,就别回来见我!”
“是!龙团长!”老刀立刻带头应和。
滚地雷把枪往肩上一扛,嚷嚷道:“龙团长放心!老子早就手痒了!抓奸细,抄肥羊,这活儿咱熟!”
鹞子没说话,只轻轻抚摸着分到的步枪枪身,眼神若有所思。病黄鼬吐了口烟圈,幽幽道:“这‘奸细’……不知是个什么章程?总得有个由头……”
“由头?”龙千伦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黄当家是明白人。这年头,家里多藏半袋粮,夜里多咳一声嗽,墙根多听了两句闲话……都可以是‘奸细’的由头。咱们‘联合团’保境安民,稽查奸宄,有点‘动静’,那也是为了大局。皇军那边,自然有我去分说。”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土匪们彻底兴奋起来,摩拳擦掌,眼里冒着绿光。
旧枪在手,恶胆边生。往日拦路抢劫还得看时辰、挑肥瘦,如今披了层官皮,顶着“稽查”的名头,岂不是想抢哪家就抢哪家,想抓谁就抓谁?
龙千伦看着这群被旧枪和许诺刺激得嗷嗷叫的恶犬,心中稍定。冯立仁在山上闹,他就在山下刮。长谷川要“民夫”,要“木材”,他正好借机把城郊梳理一遍,既完成了日本主子的差事,又肥了自己的腰包,还能进一步树立威信,整合队伍。
“都听清楚了?”他最后厉声问道。
“听清楚了!”乱哄哄的应答声响起,带着血腥味的兴奋。
“那就……出发!”
随着龙千伦一声令下,几队刚刚武装起来、匪气未脱的“团丁”,扛着那些旧枪,咋咋呼呼地冲出西街大院,像几股黑色的浊流,分别扑向县城寂静而惶恐的郊野。
脚步声、枪械碰撞声、粗野的呼喝声,打破了冬日的沉闷,也预示着,一场以“缉奸”为名的、更加肆无忌惮的掠夺与暴行,即将降临在那些本就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村庄百姓头上。
龙千伦站在台阶上,望着手下消失在街角,整了整军大衣的领子,脸上露出一丝阴沉而得意的笑容。这围场县的水,越浑,他才越好摸到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