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县城,十字街口,老槐树下。日头薄得像张宣纸,有气无力地贴着灰蒙蒙的天,洒不下半点暖意。风比起昨日倒是小了些,可那寒气却像浸透了水的棉袄,沉甸甸地裹在人身上,往骨头缝里钻。
王师傅的剃头挑子还在老地方,铜盆里的水面上结了层薄冰,他正用木瓢心不在焉地敲着。那把剃刀攥在手里,半晌没往皮带上蹭一下,眼神却时不时瞟向西街方向,又飞快地垂下。
豆腐张的担子撂在墙根,蒙豆腐的湿布冻得梆硬。他没像往常那样抄着手跺脚抱怨,只缩着脖子,眼观鼻,鼻观心,偶尔抬起眼皮,飞快地扫一眼街面,又像被烫着似的缩回去。
修鞋匠老赵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只破棉鞋,锥子举了半天,却没扎下去。他耳朵似乎支棱着,听着远处的动静。
“昨儿个……”豆腐张终于忍不住,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哼,“西关外老马家,出事了。”
王师傅敲冰的手停了停,没接话,只把剃刀在拇指肚上轻轻试了试锋口。
老赵的锥子终于扎了下去,发出“噗”一声闷响,他头也不抬,闷声道:“听说了。马老栓那个倔驴,为着两升高粱,跟‘团丁’顶了几句……”
“哪是顶几句!”豆腐张喉结滚动,声音更低了,带着惊悸,“是‘滚地雷’那伙人!硬说马家沟的亲戚通匪,藏了粮食,要搜屋。马老栓不让,推搡起来……后来,后来就动了枪把子,老人家脑袋开了瓢,当场就……没了。粮食,还有他家那口半大的猪崽,全给拖走了。”
墙角蹲着的孙永福,破棉帽下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依旧没抬头,只是揣在袖筒里的手,几不可察地捏紧了。
王师傅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团丁’……呵,换汤不换药,老把戏了。”他拿起热毛巾,敷在一位老主顾脸上,“闭眼。”
那老主顾躺在椅子上,叹了口气,声音从毛巾下闷闷传来:“这日子,没法过了。城里加捐,城外抢粮,还安个‘奸细’的名头。我闺女婆家在柳树沟,前儿捎信来,说村里半大小子都不敢出门了,怕被抓了‘民夫’。”
“民夫?”旁边一个等着剃头的闲汉凑过来,啐了一口,“说是给皇军伐木运料,我表舅家的老二被抓了去,回来只剩半条命,脚指头冻掉了两个!说是……没日没夜地干,吃的猪狗食,稍慢点就是一顿打。”
正说着,街西头传来一阵嘈杂。几个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只见几个穿着黑棉袄、扛着旧三八枪的汉子,骂骂咧咧地推搡着一个用麻绳捆了双手的乡下人走过来。那乡下人棉袄被扯破了,露出黑瘦的胸膛,脸上带着伤,眼神惊恐绝望。
“走!快走!妈的,藏了五斤盐就想蒙混过关?不是通匪接济山里,藏盐干啥?”一个“团丁”用枪托捅了那乡下人后背一下。
另一个“团丁”朝街边啐了口唾沫,斜眼瞟着豆腐张的担子:“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也当奸细抓了!”
豆腐张吓得一哆嗦,赶紧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豆腐板里。
等那队人走远,街面上死寂了片刻。只有风刮过屋檐的呜呜声。
“五斤盐……”老赵喃喃道,手里锥子无意识地反复扎着鞋底,“五斤盐,就成‘奸细’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躺椅上的老主顾幽幽接了一句,随即又重重叹了口气。
王师傅慢慢给老主顾刮着胡子,刀锋过处,沙沙轻响。他动作很稳,眼神却有些空,仿佛透过眼前这张苍老的脸,看到了别的什么。半晌,他才低低说了一句:“这枪一响……往后,怕是不止五斤盐的事了。”
“听说……”豆腐张又忍不住,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北边山里,前儿晚上响了雷,火光冲天的……不是打雷,是那个……”
“嘘!”老赵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瞪了豆腐张一下,“祸从口出!谁知道是雷劈了荒庙,还是野火燎了山?咱平头百姓,过一天,算一天。”
豆腐张被噎得脸一白,赶紧闭了嘴,不安地左右看看。
那闲汉却凑得更近些,眼神里闪着一丝复杂的光,压低嗓子:“我有个远房表亲,在黑山嘴那边给鬼子……哦,给皇军送过菜。他说,前阵子黑山嘴是来了不少新枪新炮,鬼子兵也多了。可北边林子里,好像也不太平……”
“行了!”王师傅突然打断,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替老主顾擦净脸,收了刀,“这位爷,好了,下一个。”
那闲汉讪讪地退开,蹲回墙根。
街面上又恢复了那种压抑的寂静。
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也都是低着头,脚步飞快,不愿在街上多停留一刻。粮店的门开了条缝,掌柜探出半张焦虑的脸,看看天色,又看看空荡荡的街,摇摇头,飞快地又把门关上,上了栓。
日头又偏西了些,那点可怜的光线更弱了。寒气越发砭骨。
孙永福慢慢站起身,捶了捶僵直的腿,将面前那几把根本卖不出去的破扫帚归拢了一下,夹在腋下,佝偻着背,慢慢朝小巷深处走去。破棉帽下,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王师傅开始收拾剃头挑子,动作慢吞吞的。豆腐张也如蒙大赦般,赶紧挑起几乎没动过的担子。
“这世道……”修鞋匠老赵望着孙永福消失的小巷方向,又看看西街那隐约可见的高大院墙,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把锥子和破鞋收进木箱,也准备收摊。
没人把话说完。但那未尽的话尾,像这冬日傍晚的寒气,弥漫在清冷死寂的街面上,钻进众人的衣领里,直冻得人心头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