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承衍眸色冷冽,望着那道仓皇背影,缓缓提步,踏碎殿外残阳。
明昭殿内。
裴砚秋刚跨进门槛,一股浓烈的药气便直冲鼻腔。
姬帝端坐案前,龙袍暗纹在烛火下流转。
他不敢抬头窥伺圣颜,垂首敛眉,趋步至殿中,双膝跪地。
“臣裴砚秋,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额头贴紧冰凉金砖,礼数周全到极致。
可姬帝仿佛未闻,指尖捏着药碗,慢条斯理地吹拂着药沫。
大殿静得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被放大数倍。
裴砚秋维持着跪拜姿势,四肢渐渐僵硬,冷汗顺着额角滑入鬓发,心脏狂跳不止。
无形的龙威如泰山压顶,让他连动一根手指都不敢。
片刻后,殿门再次被推开。
裴承衍缓步而入,与裴砚秋隔着三尺距离,宛若未见,撩袍便跪。
“陛下宽宥,承衍擅自入宫,特来领罪!”
姬帝这才抬眼,目光扫过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朕未曾降罪,你倒先请罪了?”
裴承衍垂眸:“宫禁森严,臣逾矩在先,不敢不请罪。”
姬帝仰头饮尽汤药,眉头微蹙:“今日这药,怎比往日烈上三分?”
陈恪躬身接过空碗,恭声道:“回陛下,是苏二小姐调整了药方,添了两味辅药,说陛下龙体日渐康愈,需加重药效稳固。”
姬帝摆了摆手,语气带了几分玩笑:“你也跟着她哄朕,哪有愈病愈烈的道理?”
陈恪察言观色,笑道:“陛下龙体康健,自然知晓轻重,苏二小姐的医术,陛下素来信得过的。”
姬帝脸色稍缓,颔首道:“她的手段,朕自然信。”
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裴承衍身上:“朕记得,先前勇毅侯府裴傅病重,是你请她诊治的?”
裴承衍应声:“回陛下,确有此事。”
姬帝点头又摇头,目光飘向殿外,语气难测:“她医术卓绝,只可惜……你父亲无福消受。”
裴承衍沉默不语。
裴砚秋心头猛地一震,差点破功抬头。
陛下为何突然提及先父?袭爵的是他裴砚秋,陛下不问他,反倒垂询裴承衍!
这消失的时日里,裴承衍到底做了什么?今日入宫,又打的什么算盘?
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翻涌,尚未理出头绪,姬帝的声音已再次响起。
“裴砚秋,你可知朕今日宣你入宫,所为何事?”
语气平淡无波,却藏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裴砚秋双手撑地,指节泛白。
“臣……臣愚钝,未能参透陛下深意!”
第701章惊雷炸顶!(一更)
姬帝对他这答复并未露半分讶异,语调平缓却带着威压:“那你可曾问过你二弟,今日入宫所为何事?”
裴砚秋一颗心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胸腔。
他自然问过,可裴承衍那厮牙关紧咬,半个字都不肯吐露!
片刻后,裴砚秋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发颤:“微臣……亦不知情。”
姬帝默然不语。
殿内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裴砚秋越发惶恐,绞尽脑汁辩解:“微臣这二弟……虽与微臣血脉相连,却自幼顽劣不羁,不服管教。别说微臣,便是先父在世时,也屡屡训诫无果,深为头疼,所以……”
裴承衍眸色冰寒,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
都到这般境地了,裴砚秋还想着往他身上泼脏水,这份执念,倒也算难能可贵。
姬帝眼帘微抬,目光扫过裴砚秋,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这般说,朕倒也记起来了。昔年裴傅将军,确是常为这小子动气,每回提及,皆是恨铁不成钢。”
裴砚秋心头一松,忙顺着话头道:“臣弟顽劣不堪,微臣身为长兄,本该悉心教导,奈何——”
“裴傅生前曾与朕言,你身子孱弱,不宜习练武艺。所幸这二小子,在拳脚功夫上倒有几分天赋。”姬帝骤然打断他,话锋一转,“可惜啊,这小子往日只知流连市井,蹉跎了一身本事,着实让裴傅失望。”
“……”
裴砚秋剩下的话尽数堵在喉咙,噎得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面皮火辣辣的,宛若被人当众扇了一记耳光!
姬帝这话,无异于明说——当年裴傅心中,本是更看重裴承衍的,只是这小子无心仕途,才不得不作罢!
这事儿,裴砚秋何尝不知?可他偏生不愿承认!
裴承衍?
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即便有几分蛮力,又能如何?
还能翻了天去?
他从未将这个弟弟放在眼里半分。
可如今姬帝当众点破,硬生生将这层遮羞布扯得粉碎,把两人的差距摆到了明面上!
裴砚秋脸皮僵硬,勉强扯了扯嘴角,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姬帝却似未察觉他的窘迫,淡淡一笑:“不过此番,这二小子倒是为朕立了一功。裴傅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深感欣慰。”
裴砚秋险些控制不住,猛地抬头,脸色煞白。
立功?!
他能立什么功!?
裴承衍分明一早便在集英殿外候着,那模样,明明是来请罪的,怎会是——
裴承衍敛眉垂目,神色平静地躬身:“陛下谬赞,承衍愧不敢当。”
姬帝笑着点了点他,语气带着赞赏:“何须过谦!若非你昨日连夜追查,截获那封毒杀秦铮的密信,又当场擒获同党,这威远将军怕是早已性命不保!此乃大功一件,朕当重赏!”
裴砚秋如遭晴天霹雳!
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哪里还顾得上君臣之礼,霍然抬头,脸色惨白如纸。
姬帝迎上他惊惶的目光,脸上笑意未减,眼底却寒芒毕露:“哦,倒是朕疏忽了,你刚被传召入宫,想必还不知晓此事。”
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如惊雷般在裴砚秋耳边炸响,震得他耳膜生疼!
——“朕已决意,亲自审问那逆党与秦铮。你既来了,便留下做个见证,如何?”
第702章谁敢胁你(一更)
裴砚秋大脑一片空白,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动弹不得。
姬帝这话听着轻描淡写,可他如何忘了,自己是如何被暗影卫“请”进宫来的!
如今陛下说要亲自审问,还要他在一旁见证……
这分明是要审他!
裴砚秋喉咙干涩,过了许久,才脸色惨白地艰难开口:“……微、微臣……遵旨……”
姬帝却似未察觉他的异样,脸上笑意敛去,语调骤然冷肃:“带上来。”
陈公公躬身应诺,快步退了出去。
姬帝这才抬眼,目光在裴砚秋与裴承衍兄弟二人身上扫过,缓缓道:“都起身吧,此处非朝会之地,无需多礼。”
“谢陛下。”
裴承衍从善如流地站起身,而后侧身退到一旁,垂手而立,神色淡然。
裴砚秋愈发尴尬。
事已至此,他也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起身。
或许是跪得久了,又或许是心头惊惶过度,他起身时双腿猛然一软,竟是踉跄着险些栽倒在地。
姬帝靠在龙椅上,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怎么?身子不适?”
裴砚秋勉强站稳身形,连忙躬身道:“多谢陛下关怀,微臣、微臣无碍。”
说罢,他也退到另一侧,垂首而立。
只是那唇色依旧惨白如纸,整个人看起来惊魂未定,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大殿内再次陷入死寂,裴砚秋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无数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让他心神不宁。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裴砚秋心头一紧,下意识扭头望去,就见暗影卫押着一名身着囚服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男子正是秦铮,年未满三十,便已官至威远将军,本是前途无量,平步青云。
若非犯下大错,日后必定能更进一步,权倾一方。
可惜——
如今的他头发散乱,囚服上沾染着血迹,浑身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威风?
忽然,裴砚秋脑中灵光一闪!
——不对!
既然昨晚的事已然败露,秦铮怎会看起来……毫无中毒的迹象?
裴砚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双眼死死盯着秦铮,恨不得将他看穿!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没等他想明白,又有一人被押了上来。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裴砚秋悬着的心骤然沉入谷底,凉透了半边身子。
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收回目光,再也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然而,殿内的动静,依旧清晰地传入耳中。
陈公公躬身禀道:“陛下,威远将军秦铮与逆党于穆,已带到。”
秦铮自昨夜昏迷后,直至今日清晨才苏醒,刚睁开眼便被押来此处。
先前他尚且懵懂,此刻踏入集英殿,看清那道明黄色的身影,顿时魂飞魄散!
“陛、陛……”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竟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身旁的于穆已然抢先一步,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陛下!奴才知错了!奴才也是被逼无奈啊!求陛下明察!”
姬帝目光漠然如冰,淡声开口,语气带着彻骨的寒意:“你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身居要职,何人敢胁迫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