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出来,天边有点亮。光从破庙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地上。风从屋顶的破洞吹进来,墙角的枯草动了动。油灯的火苗晃了一下,墙上佛像的影子也跟着动。
刘斌坐在桌前,看着桌上写的三个名字:“钦天监”、“北境藏经阁”、“文渊楼”。字是干的,但笔画很重。他看了很久,没说话。这三个地方,以前是诗道最重要的地方。现在却让他觉得危险。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伸手吹灭油灯,屋里一下子黑了。他把纸笔收进包袱,又拿出一张旧地图,叠好塞进衣服里。这张图是他三年来跑了很多地方才拼出来的,上面只有一条路,终点写着“断碑谷”。
他背上包袱,站起来走向门口。门吱呀一声开了,外面的光照进来,他眯了下眼。他没有回头,也没看这间庙一眼,直接走了出去。
他没去南方的文渊楼。
那里太显眼,也太危险。顾昭失踪前留了一封信,说“别去文渊”。他知道那地方已经不安全了。谁去谁就会被盯上。他自己已经被发现了。
所以他决定往北走。
风沙打在脸上,有点疼。北方是一片荒地,到处都是黄土和石头,偶尔能看到几棵枯树,像手一样伸向天空。他不能走大路。官道上有暗哨,驿站里有假驿卒,路边卖茶的老太太也可能是在听人说话有没有念禁诗的人。
他已经被人跟上了。
几天前,在南方边境的一家小客栈,他听见窗外有人念了一句诗:“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这句诗很少人知道。更奇怪的是,那人用的是古调,只有钦天监的人才会这么念。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有人在追他。
硬拼不行,他会死。
他只能绕路,找别的线索。不是为了活命,而是想知道真相——为什么千年来所有想重编《九章诗谶》的人都死了?顾昭临死前为什么写下“诗不能成篇”?还有,那本失传的《焚书行》,为什么总在他梦里出现?
三天后,他在一个小镇停下。
镇子靠着雪山,常年有雾。镇子没人叫名字,当地人只说这是“老口”,意思是不该说话的地方。街上人少,店基本都关着。有几个老人蹲在屋檐下抽烟,看到外人也不理。
他在一家旧书店翻了一整天。
店里很小,很潮,四面都是发霉的书,味道很难闻。老板是个独眼老头,坐在角落打盹,嘴里叼着铜烟斗,一直没睁眼看刘斌。
刘斌不急。他知道这种地方可能藏着不该存在的东西——那些被烧掉、被藏起来、被遗忘的书。
他一页一页翻,手指沾满了灰。快到傍晚时,最后一缕光照进柜子底,他看见一本《农政全书》的封皮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拿出来一看,是半页残卷,材质不像纸也不像布,更像是皮做的。
上面写了三行字,墨是暗红色的,像是混了血:
“归墟启门,血苍茫。
断碑谷中,诗魂不散。”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得很乱:
“星移斗转,五音为引,入谷者九死一生。”
刘斌心跳加快。
“归墟”这两个字,来自古书《玄览志》,说是天地尽头。传说乱世时它会打开一次,只有懂“诗灵之道”的人才能进去,拿回真言。但没人见过归墟,只听说断碑谷和它有关。
而“五音为引”让他更紧张。
五音就是宫商角徵羽,不只是音乐,也是古代诗阵的关键。很多失传的诗阵靠五音启动,错了就会伤脑子,严重的会死。
他小心地把这张纸折好,放进胸口的衣服里。纸很薄,但贴着皮肤有点热。
他知道去哪儿了。
断碑谷在北方雪山深处,地图上没有。一千年前,这里发生过一场大战。九个大诗人联手设阵,想封印一本邪书《黑云赋》。可阵法失败,九人当场炸开,诗魂散了,变成无数诗句飘在山谷里。
那一战后,山谷裂开,地面全是深坑,山壁刻满失控的诗。谁看了会疯,谁念了会死。朝廷后来下令封山百里,说这里是“绝诗之地”。
进去的人,很少能活着出来。
刘斌站在雪山脚下,抬头看远处的冰峰。风吹着他的衣服,哗啦响。他不是一个人去。
五天后,一支小队在雪山外集合。
六个人,穿着粗麻斗篷,脸上包着巾,只露出眼睛。他们是“诗盟”的人。诗盟不是正式组织,是一群不服朝廷管的流浪诗人。他们偷偷收集禁诗,破解残卷,传递消息。
他们听说过刘斌。
三年前,他在戈壁解开“七律迷宫”,拿到《残阳集》;两年前,他又潜入钦天监外围,偷走一页《星象诗谱》。这些事在诗盟里传开了,大家都叫他“破诗者”。
没人问这次要去哪,只等命令。
刘斌站前面,看了看每个人的脸。他知道这次比以前都危险。断碑谷不仅是禁地,还是“诗灵污染区”——体内诗魂波动太大,就会引来可怕的东西。
但他必须去。
因为那半页纸上字迹,和顾昭最后留下的字一模一样。
进谷那天,天很阴。
乌云压着,看不见太阳月亮。空中飘着细雪,打在脸上像针扎。地上全是裂缝,黑漆漆的,很深,下面有时传来声音,像有人在低声念诗。
还没走十里,就有两个人掉了下去。
第一个是在过一座石桥时踩空。桥很窄,只够一人走,边上已经被风磨平了。他刚迈步,脚下突然塌了,整个人掉进深渊,连叫都没叫出来。
第二个是被一股风掀下去的。那风来得突然,像地底叹气。他伸手抓岩壁,指甲都划出血了,最后还是掉了下去。
剩下四个人脸色发白,手握刀都在抖。但他们没退。
这不是普通任务,是使命。每个人心里都有想完成的诗,有想保护的人,有不想让历史重演的理由。
刘斌从怀里拿出那张旧纸,贴在胸口。这纸是顾昭留的,说是用“灵蚕丝”做的,能感应诗魂。现在纸有点热,还能感觉到轻微震动,像在指路。
他闭眼感受节奏。
一下,两下……慢而稳。
他抬手示意,队伍改方向,绕开前方一片灰雾。
那雾很浓,颜色发青带绿,浮在半空。靠近时,耳朵里响起声音,听不清说什么,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扎进脑袋,让人头疼。
有个队员抬头看了山壁一眼,脚下一滑差点滚下去。刘斌一把拽住他肩膀,拉了回来。
“别看那些字。”他低声说。
山壁上全是诗,歪歪扭扭,有些是用力凿出来的,有些像血渗出来。更可怕的是,只要念出半句,脑子里就像有几千人在喊。
刚才那人不小心念了“风起兮云飞扬”,当场跪下,鼻子流血,眼睛翻白。要不是同伴捂住他嘴,他可能会继续念,最后疯掉。
大家轮流背着昏迷的人往前走,气氛越来越压抑。
刘斌知道不能再这样了。
他停下,蹲下敲地面。声音闷闷的,像敲厚皮。他又换几个地方敲,耳朵贴地听回声。
然后他开始按节奏敲。
宫、商、角、徵、羽。
每一下对应一个音,手法很准。
第五下“羽”落下时,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像大石头落地,震得雪往下掉。接着那片灰雾慢慢散开,一条小路露了出来。
大家屏住呼吸。
刘斌站起来,拍拍手:“走。”
剩下三人跟着他快走。路上一块巨岩挡住去路,有三层楼高,四周都是裂纹,随时会塌。
刘斌让队友退后三十步,自己点燃火药包扔向岩石中间。轰的一声,碎石乱飞,烟尘冲天。等灰尘落定,路通了。
他们继续走,只剩四人。
越往里走越冷。地上结了冰,很难走。山壁上的字越来越多,有些还在动,像虫子爬,还会互相吞掉再组成新句子。一句“月落乌啼霜满天”刚出现,马上被“血染长河万里腥”盖住,字是红的,还有臭味。
刘斌让大家闭眼,由他带路。
他靠胸口那张纸的热度,一步步走。每次靠近危险,纸就发烫,提醒他避开。就这样在黑暗中走了近两个小时,半夜时,看到一个洞口。
一半埋在冰里,像是被人砸进山里的。门口有块断碑,裂口不齐,碑面很旧,只有一个字清楚:
“诗”。
刘斌挥手,让三人留在外面。
他一个人走向洞口。
刚走一步,地面震动。积雪炸开,一头怪物从冰下钻出来。样子像熊,有一丈高,身体由石头和冻尸拼成,关节缠着锈铁链,腿粗得像柱子,每踩一步,冰就裂开。
最吓人的是它的眼睛——两块断裂的碑石嵌在头上,上面写着《离骚》的两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它张嘴吼了一声,不是吼,是一首诗:
“天地崩摧——山河倒悬——日月同陨——”
刘斌胸口一震,像被锤子打中。气血翻腾,喉咙发甜,差点吐血。这是“诗咒冲击”,只有强大诗魂才能造成。
他后退两步,压住内伤。
怪物扑来,速度快。刘斌翻身躲开,右臂还是被擦到,火辣辣疼,袖子破了,流出血。
他抽出短刀,砍它腿。刀碰到石头身体,发出刺耳声,刀口崩了,只留下一道白印。
这东西不怕刀。
他喘气后退,背靠岩壁,脑子飞快想。《诗谶录》提过:“诗可通灵,也能驭灵。”意思是,诗不仅能沟通天地,还能控制由怨诗形成的怪物。这种怪物叫“残诗反噬”,体内有一颗“诗核”,就是让它成型的那句诗。
毁掉诗核,就能打败它。
他看向那双碑石眼,忽然明白了。
那两句《离骚》……就是它的源头!
他站直,不再躲,迎上去大声念:
“天地裂帛风如刀!”
这是《焚书行》的第一句。
怪物动作一顿。它转头盯着刘斌,嘴里发出咯咯声,像在挣扎。刘斌继续念,声音越来越高,诗魂之力随诗句扩散。
“万卷成灰火不熄,
一字诛心胜千军!”
怪物开始抖,眼中的碑文出现裂缝,黑气冒出来。刘斌跳上它背,双手按住那两块碑石,把多年积蓄的诗魂灌进去。
咔嚓!碑裂了。
血光一闪,怪物惨叫一声,倒地碎开,变成一堆石头和骨头。其中一块碎碑上写着:“宁为诗奴,不作太平犬。”
刘斌跳下来,腿一软,单膝跪地。他咳了一口血,擦掉嘴角,慢慢站起来。
洞口没了阻挡。
他走进去,里面比想象大。冷得刺骨,墙上刻着古老符号,看不懂,但看着就不对劲——多看会头晕。
中间有座八角石台,黑色石头做的,表面有裂纹但没坏。台上放着一个青铜匣,样式很老,四角有龙嘴衔环,锁扣处刻着一行小字:“血启门,诗归尘。”
周围坐着九具枯骨,有的盘腿坐,有的趴着写字,手里都拿着残卷,像死前还在写。
刘斌走近石台,刚要伸手,空中突然出现画面。
一群人围着石台,穿古装,神情严肃。他们在念一首诗,声音整齐。念到一半,天变黑,下起黑雨,雨滴落到身上就腐蚀皮肤。所有人七窍流血倒地,可那首诗还在响……
画面消失,刘斌眨眨眼,心跳加快。
他掏出顾昭留的纸,放在青铜匣上。纸发热,浮现出一行字,和之前警告“别去文渊楼”时一样:
“血启门,诗归尘。”
他懂了。
这不是普通机关,是“灵契锁”,要用亲人或好友的血才能开。顾昭既然留下提示,说明他来过,也许……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刘斌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锁扣上。
青铜匣开了,没声音,像一直在等这一刻。
里面是一卷羊皮纸,边角烧焦,但字清楚。他拿起一看,呼吸停了。
这是《九章诗谶》的第五和第六首残段!
传说《九章诗谶》共九篇,每篇预言一个时代的终结与重生。前四篇丢了,第七到第九篇没人见过。而这第五、第六篇,是解开一切的关键。
他立刻拿出纸笔抄写。
字不多,但每句都很重,像不是写出来的,是用命刻的:
第五首·残章
风不起于青萍之末,而起于人心之渊。
一言可兴邦,一诗可灭世。
当钟鸣九响,门启归墟,持卷者当自问:汝愿为火种,抑或灰烬?
第六首·残段
归途渺渺向苍茫……(原句)
归途渺渺血苍茫。(现改)
抄到一半,他发现第六首最后一句被改了一个字。
原来是“向苍茫”,有希望的意思;现在是“血苍茫”,全是杀意。
和《焚书行》第九句一样,也被改了。
他盯着这行字,手收紧。
谁改的?什么时候改的?为什么?
问题还没想清,身后传来一点声音。
很轻,几乎听不见——像是指甲刮石头。
他猛地回头。
石台角落,一具原本坐着的枯骨,手指动了。
不是错觉。
那只手慢慢抬起,指尖对着刘斌手里的羊皮卷,写下三个字:
“别信。”
刘斌全身发紧。
他死死盯着那具枯骨,发现它的头微微转动,空眼窝好像正看着他。下一秒,一段记忆直接冲进他脑子:
——一间密室,烛光摇晃。
——顾昭坐在桌前,很累,在改一份诗稿。
——他写下“归途渺渺向苍茫”,又盯着看很久,最后蘸血涂掉“向”,改成“血”。
——他低声说:“只有血祭,才能打开归墟之门……可如果真相本身就是假的呢?”
——然后他把残卷放进青铜匣,喃喃道:“如果有人找到它,请记住……别信我写的每一个字。”
记忆结束。
刘斌后退一步,冷汗湿透衣服。
原来如此。
顾昭不是单纯留线索,是在设局——一个他自己都不确定对错的局。他明知改诗会扭曲预言,还是做了。因为他相信,真正的答案不在文字里,而在读它的人怎么选。
“别信”,不只是提醒,也是一种考验。
这时,洞外传来响动,接着是惨叫。
刘斌冲出去,看到留守的三人倒了两个,最后一个正在和一团黑雾打。那雾里有脸,嘴唇动着,念一首陌生的诗。
他认出来了——是“听诗人”的召唤术。
敌人来了。
还不止一个。
他迅速把抄好的残卷塞进怀里,扶起受伤的队员:“还能走吗?”
那人点头,嘴角流血:“他们……是从南边来的……早就盯上我们了……”
刘斌眼神一冷。
南边?那是去文渊楼的方向。
难道……文渊楼的人,已经背叛了诗盟?
来不及多想,黑雾又逼近。他掏出最后一包火药,点燃扔进雾里。轰的一声,黑雾散开。他趁机背起伤员,往谷外跑。
雪更大了。
而在断碑谷深处,那具写下“别信”的枯骨,缓缓低下了头,像完成了最后一件事。
雪静静落下。
整座山谷恢复安静,只有石台上那个空了的青铜匣,立在那里,等下一个来找真相的人。